二(第5/17页)
*当然了,对于赫尔佐格本人,特别要提到那句著名的——“你没有听到周围那恐怖的叫声吗?人们称这叫声为寂静”——就在《豪泽尔之谜》(The Enigma of Kaspar Hauser)开场,还有小麦在风中摇摆的镜头。
这就像一场梦,但潜行者的眼睛并没有闭上,就好像我们看到的一切都是睁着眼的幻觉。*他一动不动,双眼直视,就像死了一样。他看起来真的像极了爱德华·韦斯顿(Edward Weston)(26)37年在科罗拉多沙漠拍摄的死人;一样的头发,一样的瘦削、痛苦的面容,一样的短胡茬——唯一的区别是周围的环境:贫瘠干燥的科罗拉多,潮湿的“区”。一个声音——女人或者小孩的声音,也许是潜行者的妻儿——朗诵一首不太像诗的诗;这是《启示录》的片段,关于血色月亮和星星坠落。我第一次看《潜行者》的时候曾好奇这象征了什么,就像曾苦恼于《金枝》(The Golden Bough)中的渔王、《荒原》(The Wasteland)中的腓尼基人弗莱巴斯的寓意;现在无论是电影还是诗歌都要讲意义,即便这意义就像鱼儿在水中一样难以捉摸。镜头转为棕色,泥泞的深褐色的睡眠就像一场梦,充满了死亡以及无人清醒或存活时的剩余物,一个未来,当一切看起来——所有分散在各个大博物馆里的艺术品——都是一些压根儿来不及醒来或继续工作的沉睡意识的梦。水面之下,有几条鱼(用鱼独有的方式沉默着)、几枚硬币(作为货币一文不值,但作为古董,却是无价之宝),还有施洗者圣约翰(留着胡子,穿着斗篷,慈祥温和)的画像,来自凡·艾克兄弟的根特祭坛画。这个片段,就像风呼啸而过的风景一样,是典型的塔可夫斯基式的;在他所有的电影里都有类似的事物:被废弃的普通之物的魔力,日常生活的电影考古学。**
*这个比喻是我在圣克鲁兹时从一个上了年纪的瘾君子口中听来的,他回忆起LSD仍然合法的年代时说,过去跟现在的迷幻药的区别是,早年间的药品制造“睁着眼的幻觉”(相对于闭着眼的幻觉和睁着眼的失真)。一种睁着眼的幻觉:对于电影,没有比这更贴切的形容。
**在《镜子》中,母亲朗读了一首塔可夫斯基父亲的诗:
世上一切皆改变,
即便最朴素的:壶与罐……
这恰是我们在塔可夫斯基电影中所感受的……不过让我们再退回去一点,回到作家——而不是塔可夫斯基——说,我们在这里——他的意思是活在世上——是为了创造艺术。忽略塔可夫斯基父亲的诗句,也许《杜伊诺哀歌》(Duino Elegies)(27)的第九章更为接近,诗人里尔克发问:
也许我们要说的是:房屋,
桥,井,门,罐,果树,窗,——
至多是:圆柱,塔楼……但要说它们,
你需先理解它们,
哦,用一种事物本身也想象不到的方式说它们。
诗人“说”这些事物;而塔可夫斯基展现它们,让我们能够用一种比非电影的裸眼更深入的方式去看它们。里尔克继续描绘了“区”的诗意:
此刻是可言说的时间,此间是它的归宿。
说吧承认吧。可以体验的
事物愈发消逝,
驱逐它们,替代它们,是无意象之行为。
塔可夫斯基将里尔克认为正在消逝的那些事物保存下来,或是将其可视化——讽刺的是,其消逝乃是因为影像无处不在(“我们过于拥挤的注视”,诗人在前面几行中写道)。“区”:意义的庇护所,未消失的希望。(塔可夫斯基和里尔克的这部分重合并非像看起来那么随性。自从1889年和1900年在那片广袤的土地上旅行之后,里尔克就着迷于俄国文学和思想,用一位评论家的话说就是:“来感受那个国家的声音。正如他十年后写道:‘我天性的源头,我一切内在的起点都在这里。’”)
从梦境中逃脱,重回色彩世界……那只狗现在正在那里,召唤我们重回电影中的世界,那个诱人的世界,那个允许诉说与犬吠的世界,也许我们根本没有离开,只是更深入了。潜行者睁开眼,好像从死亡中回魂,或是从梦中醒来。他开始背诵福音书中的句子:“正当那日,门徒中有两人往一个村子去,那村子叫作……”我们没听到村子的名字,但显然,那指的是以马忤斯(28)。现在有人可能想忽略塔可夫斯基的东正教背景,但这是不容忽视的——不容忽视却又容易混淆,至少在我看来是如此。他亲自接近他们,但他们没有认出他,他问他们为什么脸带愁容,其中一个名叫……镜头逗留在教授的脸上,正巧潜行者要说出犹大的名字。一些念头混杂在我的脑海中:关于礼拜天学校的模糊记忆,学校的宗教教育,还有最近(就在不久之前),一部分来自《荒原》。不,这与背叛无关,只是关于复活,他没有死,他重生了。作家的眼睛睁开着,教授的眼睛睁开着,他们都没有让人产生幻觉。他们坐在那儿,听着,考虑着同样的问题:这个潜行者是否有救世主情结?潜行者没有改变话题,接着他们打瞌睡之前的话头说起,提醒他们现在正在讨论的是生命的意义与艺术的慷慨。(是他们?是我们?什么时候?)比如音乐吧。它与现实无关,缺乏联系。当他说这些的时候,摄影机从岩石间升起,掠过覆盖的翠绿色的苔藓,照向镜一般的灰色湖中倒影。杉本(29)式的风光充斥在银幕上,绝对的虚无,没有任何联系(除了与杉本的联系),随着镜头继续向上,我们看到了湖边树木的倒影,沉静的湖面,然后是树和灰色的天空。这虚无的一瞥与现实无关,它自身就是现实。*在《潜行者》或者塔可夫斯基的其他电影里,很少出现天空。他最执着于土地——没有雪莱式的幻想——对天空的兴趣只限于它“在河里,在水坑中”的倒影。
*据说正是这个片段在摩斯电影的最初版——雷贝格所拍摄的被毁的那一版——放映会上遭到某官员的批评,认为其没有焦点:这是个非常奇怪的评论,因为根本没什么可聚焦。
又传来布谷鸟的叫声。教授和作家出神地听着,潜行者继续说教,关于我们中的某些部分如何与并非必需品的音乐之美和谐共鸣。他们没有显露厌倦,或是像个坏脾气的小孩,他们只是出神,坐在那儿听他讲着,好像这就是他所说的音乐,只有布谷鸟的叫声,宣告着未经要求的奇迹的存在。
但这些都无法让他们期待接下来潜行者安排的项目:一条湿滑、肮脏、令人毛骨悚然的隧道。当旅行开始时,“区”看起来温驯而柔和,但随着足迹深入,它也逐渐露出狰狞的面目,每过一分钟都令人多一分畏惧。作家说他不想走在前面,教授看来也不怎么情愿。他们抽签决定,作家输了——他得领头。作家一向蔑视潜行者和他的螺母,现在也不得不请求他再扔一个。他已经从极端的怀疑转变为恐惧的相信。也许这正是信仰的本质。也许无恐惧即无信仰——恐惧那种信仰所带来的结果。潜行者比扔螺母略为进步了一点,他用力扔出一块大石头,好像那是一枚手榴弹(“洞中之火!”),关上吱吱嘎嘎的铁门以躲避爆炸的袭击。悄然无声。石头要么是人间蒸发,要么是落在柔软的沙地上,连最轻微的“扑通”声都没有。这丝毫无法缓和作家走进隧道时的恐惧。潜行者和教授让开隧道入口,好像担心某些朝着作家的袭击可能也会伤害到自己。像之前一样,当作家一脸愤世嫉俗地向“房间”挺进时,我们就在他身后,跟随他沿着这条有回声的,遍地玻璃,装饰着钟乳石的羊肠小道小心翼翼地前行。两壁空空而湿滑。好像《飞向太空》中空间站曲形的廊道,只是被废弃了,可以转租给《异形》(Alien)系列电影的剧组。如果有什么怪物或者杀人狂之类的突然跳出来一点也不奇怪——也就是说没有受到任何约定的奴役——到目前为止,我们都相信,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即便什么都没发生。这是另一个关于电影本身的严肃时刻。维姆·文德斯认为,塔可夫斯基在《潜行者》中将电影带入了“全新的领域”,在那里,“每一步都可能是你的终点”。每个人——观众、制片人、演员,甚至媒介本身——“每一步都在绝对危险之中”。所以,作家就是我们倒霉的代表(另一个形式的潜行者),领头去探察这个“威胁生命”的区域。*他继续前行,一步一步。现在我们到了他前方,看着他朝这边走来,准备面对将要面对的一切。他并未丢下他的恐惧;相反,他每一步都更加接近恐惧的源头。隧道到处渗着水,像一个坏了的潜水艇。水从头顶滴下来,可能也从地面渗上来。脚下踩着碎玻璃吱吱嘎嘎。他正在“区”中最危险的地方,绞肉机,不过也有可能是在别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