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第7/17页)

在DVD出现之前的漫长时间里,《潜行者》是通过电视播放的,我录了下来,以确保有一份这部电影的拷贝,但与《远方》里的马赫穆不同,我从来没在电视里看过《潜行者》。我决不会在电视里看的节目和人物的清单不仅包括《疯狂汽车》和杰瑞米·克拉克森,还包括……《潜行者》。不能在电视里看《潜行者》的原因之一是,“区”就是电影院;它根本不存在于电视中。这个禁令不仅对《潜行者》有效,还包括其他那些有电影艺术价值的影片。电视有没有高清什么的根本不重要:伟大的电影必须是投映的。正如约翰·伯杰(John Berger)(35)所说,这是仰望天空(除了电影的天空,电影之星还能来自哪里呢?)和查看碗柜的区别。我对此信条不可动摇,然而随着越来越少的经典电影能在影院放映,我面临着电影史的一大部分将在我生命中消失的危险。我只允许我们在家看情感剧,那种从类型上就缺乏电影艺术价值的影片。所以我们买了一台DVD放映机,它很棒,虽然每次想看电影时都要动手——设置宽高比,浏览复杂的目录,调换立体声挡位,放下百叶窗遮挡街上的光——常常令我中途放弃。所有的这些都还是可以预期的。不可预期的问题是,这么多过去的经典影片实际看来都很糟糕。布努艾尔的《资产阶级的审慎魅力》(The Discreet Charm of the Bourgeoisie)和《白日美人》(Belle de Jour)糟透了。戈达尔的《筋疲力尽》(Breathless)根本没法看,不仅仅是因为吸烟。相比基耶斯洛夫斯基的《两生花》(Double Life of Véronique),直白的色情片也显得富有品位。看完布列松的《乡村牧师日记》(Diary of a Country Priest)真是一场艰难的战斗。好在我们还可以看塔可夫斯基。除了《乡愁》,那部电影我第一次看时就很失望,现在觉得它比我记忆中还糟糕。到目前为止它还是太糟了——我认为最好还是将《牺牲》一直留在记忆中的音像店架子上。

教授和潜行者看着沙丘顶,好像他们正置身于一部以《硫黄岛浴血战》(Sands of Iwo Jima)(36)为背景的科幻舞台剧。(提到舞台剧,让我想起我一直不愿承认甚至——经过这么多场景之后——不愿注意的:“区”里的一些内景实在太像在摄影棚里拍的,而不像寻到或是偶然碰到的。它们充满了设计感和人工感,换句话说就是做得有点过了。)作家已经累垮了。他躺在一个水坑里:他已经完全适应了湿漉漉的生活,现在几乎是水陆两栖了。他身后是一个圆形的金属容器或是圆桶一类的东西。他站起来,朝它走去,看了看里面,又走回来,拾起一块石头——也许就是潜行者扔的那块,尽管严格来说这是不可能的(某种意义上,不可能意味着一切皆可能),扔进那浅浅的桶里。也许就是同一块石头,那块落地时悄无声息的石头,因为这一次它也没有击起任何回响,什么都没有——过了十秒或十二秒,传来了溅入水中的回声,说明这段距离恐怕至少有帝国大厦那么高。现在可以理解先前的场景了:第二部分开始时那个被石块击碎的月亮的倒影,还有吟诵的诗句。那很有可能是在这个管道或是桶或是别的什么东西的底部,石块落在水面上的情景。考虑到它的深度,作家敢在它边上休息,就好像在由麦卡诺制造的戏水池边一样,也的确胆子够大——所谓的桶实际上是个一英里深的竖井。

作家现在已经深信不疑。扔石头这件事——教授式的实验——向他证明这里没有现实。这都是某人白痴式的发明——谁的呢?如果赞同作者论的话,我猜是塔可夫斯基的。作家对回答这种拗口的问题不感兴趣。他呜咽着,但就像大多数还有一点儿机会的作家,呜咽很快又变成了哭诉,控诉那些评论家以及他的工作如何不被理解。如果他不喜欢写作,那么他是哪一类作家呢?按照托马斯·曼的说法,一个真正的作家会发现写作对他比对其他任何人都困难。这不是自我慰藉。恰好相反。写作是慰藉的对立面,它是折磨。托马斯·曼评论这就像挤痔疮一样——这个比喻也有令人振奋的一面。在弗朗索瓦·奥宗(Francois Ozon)(37)的电影《游泳池》(Swimming Pool)中,夏洛特·兰普林(Charlotte Rampling)说文学奖就像痔疮:迟早每个屁股都会得。在《雷贝格与塔可夫斯基:“潜行者”的另一面》(Rerberg and Tarkovsky:The Reverse side of“Stalker”)中,作家的这番话被认为是代表了塔可夫斯基自己的独白。作家想要改变“他们”,但实际上他才是被“他们”改变、被“他们”吞没的。塔可夫斯基的视角是他自己的,或者也是我们的。于他而言,塔可夫斯基相信他的“整个生命由妥协筑就”。现在,镜头慢慢移向作家——这是他的独白,他的哈姆雷特时刻,他的特写。换言之,无论何时你想要倾吐心声,塔可夫斯基的镜头都在那里,巧妙地靠近,随时准备奉上眼与耳。作家心烦意乱,当他坐在无尽深洞的井边,看向自身的深处,直接对着我们说话时,“区”正在施展它那潮湿的魔法,挑动观众们与自己发生互动的反应。

那么我是哪一类作家呢,已经沦落到写电影摘要了?何况我最痛恨的莫过于有人为了劝我看某部电影而总结剧情摘要,描述其中的情节,因而毁了我观看这部电影的所有可能。作为辩护,我得说《潜行者》是一部两句话就能总结完的电影。所以,如果总结意味着缩写成一个摘要,那么这本书就是摘要的反面;它是扩张和延伸。这仍然有个问题,是否值得在这上面花时间?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当然,这么做本身就是目的。但它能造就什么——是否组成有价值的评论,而这些评论自身又是否能成为艺术——尚不明确。关键在于,作为这评论的产物,我没有作家回顾自身时产生的失落。我没有穿着湿漉漉的外套坐在深渊之侧,而是穿着温暖的羊毛衫坐在书桌旁。我继续做着自己的事情,一直前进,朝着自己的“房间”。有一类作家,有一类小说家,不愿从自己的作品上分神。对他们而言,评论就是一种分神,是次要的,或者说是没有意义的。但也有另一类作家,对他们而言——我指的不是单纯的评论家——评论是他们创作的核心,他们坚持认为,在某种程度上,评论能够像小说家最初的作品一样充满原创性。如果人类生来是为了创造艺术作品,那么另一些人生来就是为了评论这些作品,分享他们的看法。不是客观地、批评性地衡量这些作品,而是尽量精确地表达他们的想法,毫不掩饰他们思维的脱线、品位的崩坏和自身经历的偶然,即便这些感觉本身就是混乱的、不确定的——在这种情况下——不曾消退的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