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第9/17页)

*一如这部电影本身。《潜行者》长期被视作电影高雅艺术的同义词,也是对观影者鉴赏能力的测试。那些拥有凯特·布兰切特(Cate Blanchett)式狂热的人——“这部电影的每一个镜头都烙印在我的视网膜上”——不仅证实了塔可夫斯基目标的高度纯粹,还有他们仍有能力幸存于人类成就的顶峰。所以一定的反作用是不可避免的,也是值得的。在《电影传记辞典》(Biographical Dictionary of Film)的不同版本中对塔可夫斯基抱以冷遇之后,大卫·汤姆森在2008年终于将《潜行者》列入一千部最佳影片的殿堂(只是在辞典中提到,并没有详细讨论),“你是否看过……?”但他仍然对“区”核心中的“房间”持暧昧态度,怀疑它终究是“一片无限的圈地,不知多少陌生人正在里面看着塔可夫斯基的作品。同样,也许有某种阴霾笼罩这个世界,让我们难以区分是身处‘房间’‘区’,还是本地的电影院。”这比塔可夫斯基想要从他的崇拜者们——包括他自己——那里所得到的敬畏要好得多。我本能地排斥个人崇拜,虽然我从没有真正被赞美所包围,但我知道自己讨厌被崇拜。我认为身为作家最好的事之一,这项工作的额外福利之一,就是有人走过来告诉我,他们有多爱我的书。我也喜欢这样的事。大约十秒吧。接着我就迫不及待地想要换个话题。实际上,我需要些许修正刚才我所说的对崇拜的包容力。对于崇拜某人的作品,我的包容度是相当大的,但我怀疑“崇拜”这个词描绘的是对人的关系而非对物。如果让我说我非常敬佩你的作品,终于有机会见到你。我会喜出望外,决不会羞于表达我的赞美。但很快,如果我感到你把这作为其他互动的基础,如果你想把这种喜爱扩展到必要的礼貌之外——换句话说就是,你还没有厌倦被崇拜而我已经厌倦了崇拜——那我就会认为你是个傻瓜。

这么一长串解释说明了一个简单的道理:如果你天性需要被崇拜,如果你不讨厌被崇拜,那就有道理来崇拜自己。如果你是个公众人物,这一切都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我猜这就是塔可夫斯基的经历。

教授被黑狗的哀嚎扰得心烦意乱,黑狗蹲坐在两具腐烂在泥土中的骨骸旁,那是以前的来客——朝圣者或是破坏者?——他们的死因也许永远无法得知,但这不意味着他们的死没有原因。镜头移动到死者身上:两具骸骨紧紧拥抱。

他们正身处一个巨大的荒废的房间,潮湿阴暗,看起来像一个大型化学装置的遗迹,好像“区”诞生于一场失败的试验。往右边,穿过墙上的一个大洞,是他们正在追寻的光源。众人沉默良久。只听到叽叽喳喳的鸟鸣。这与那些苔草枯萎、鸟兽无踪的地方完全不同。鸟儿们像疯了一样鸣叫着、歌唱着。潜行者告诉作家和教授——告诉我们——我们正处在“房间”的入口。这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时刻,他说。你最深层的愿望将在这里得以实现。我们相信他。这正是此行的目的,让我们此刻相信潜行者的话。从理论上说,一个人的一辈子都可以像是在这个入口;每一刻都像此刻。并不是说你得明确地想要什么,潜行者说。你只需要集中精力想过去的生活。这会让你在进入“房间”的时候好像死去一样,你的生活在眼前闪现,你回顾自己的生活,面对着它的终结和不可重复,估量生命的虚度(或者是永恒的重复——如果你信奉尼采的话——重复但不变,效果相同)。潜行者心事重重。当一个人回想过去时,他会变得比较宽容,他说。一个有趣的观点,但是显然不准确。你会意识到大部分重要的经历——除了疾病和死亡——都发生在过去。这使得过去比未来更富有吸引力。越老,就会花越多的时间回忆过去,那些曾经发生的事。老人们的时间差不多都花在回想过去上。过去带给他们的除了温暖还有苦涩。过去成为后悔的源泉;那些未曾实现的希望,那些失望、背叛、失败、欺骗,所有这些通向的这一刻本可以不同,可以好得多,可是,即便你能重新洗牌,往往最终还是会停留在此刻,你手里拿着——或者缺少——同样的牌。

但最重要的是……潜行者此刻比我们此前任何时候所见都要焦躁。很难找到合适的词形容他的表情——或者表情们,之所以用复数形式,是因为他的脸上好像一秒钟奔涌过所有的表情,或者是所有的表情同时出现在他的脸上。对他而言,什么是此刻最重要的?那是疲惫、焦虑、真挚与绝望……的混合体。他背对着其他人。他走开了。最重要的是……信任。相信此刻,相信“房间”,才能获得力量。如果你相信它是真的,它就是真的。

潜行者谈论着信任,严格地说,我认为他的意思是信仰。根据阿伦·瓦茨(Alan Watts)(46)的《心之道》(The Wisdom of Insecurity),其中的区别是“一旦事实与其预想的观点或希望一致,信任者将面向事实敞开心胸。而信仰则是无论事实如何,都毫无保留地开放心胸。信仰没有偏见;它投身于未知。信任需要依附,而信仰无所谓。”然而米格尔·德·乌纳穆诺(Miguel de Unamuno)(47)在《生命的悲剧意识》(Tragic Sense of Life)中说,信仰是“信仰希望,我们相信我们所希望的”,好像信仰和信任是一体的。或者:“希望是信仰的奖赏。只有他真正相信希望的;只有他真正希望相信的。我们只相信我们所希望的,我们只希望我们所相信的。”嗯……现在我们在“房间”的入口,当我们集中精神回想生命中最想得到的东西——它肯定既不会因信仰、希望、信任在语义学上的分歧而困扰,也不会因它们彼此契合的程度抑或与一生都能免费得到背包的愿望相契合的程度而困扰时,这两位思想家领我们进入了信仰、希望和信任的古老困境。

现在你可以走了,潜行者说。谁想做第一个?作家?这关口我们突然想到,我们从没料想过教授和作家真的到了“区”里,他们最深层的愿望将要实现。他们只是好奇,想看看“区”到底是什么样,是否真的有传说的那种巨大力量。现在他们非常确信了。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作家根本不想走。回想过去并不能让他更宽容。回想过去只会让他想起那些批评之声,那些落入他人之手的奖项——那原本应该是他的,糟糕的销量——没有促销,还有灵感的枯竭:所有这些都是他来到受诅咒的“区”想要摆脱的。所以,不用了,谢谢。非常自然。没有几个人能坦然面对自己的真相。如果他们做得到,那早就逃之夭夭了,并会立刻深深地厌恶那些已经学会旁观自己皮肤多年的人。不用非得勇敢地面对自己的真相一定在任何一个人真实的——而非想象的——愿望清单上名列前茅。荣格认为“人为了避免正视自己的灵魂可以做任何事,无论多荒谬”。还有什么比为了与自己的灵魂约会而走进“区”——却在最后一刻退缩不前——更荒谬的呢?除非逃避是这个游戏的名字和目的,像这样最后一刻的心意转变才符合逻辑。作家放下荆棘的王冠,说:“你不觉得这样哭泣和祷告丢脸吗?”他是对的,潜行者正在呜咽——但是一天都要裹着湿答答的外套当毯子睡在泥坑里,谁不会这样呢?祷告怎么了?潜行者问,看来并不介意。首先,根据尼采的理论,它是为了让愚蠢的人们的双手有事可做,让他们不要烦躁,不要在这地球上安静神圣的地方制造麻烦。从没有接近过祈祷者的状态——在学校,这是抬着双手等时间消磨的问题;在教堂,在葬礼或婚礼,它意味着低头看自己的鞋子,等仪式结束就可以喝香槟了——我表示同意。布列松的乡村牧师也不得不提醒自己,“有祈祷的愿望就已经是祈祷者”,但是潜行者并不需要慰藉物。他的生活就是个永恒的祈祷者,甚至当他没有祈祷时也是在进行某种形式的祈祷,他站着,双眉紧蹙,信仰着他所希望的,希望着他所信仰的。同时,在背景里,教授摆弄着手指,好像在做什么东西,也许是一个更大更好的荆棘的王冠。也许那是他的愿望:赢得王冠制作比赛!我是认真的。我们以为我们的生命中有宏大的目标,但实际上,我们总是为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兴奋,这让人生变得可以忍受。我记得我和我爸妈的对话之一就是如果他们赢了英式足球赌球打算做什么。赌球:对于很多英国人来说,这就是他们的“房间”,能让他们所有的愿望成真。“我想要的,”我妈带着混杂骄傲与谦卑的口气说,“就是去超市买到最好的那块牛排。那就是我的全部愿望。”“你现在就可以啊!”我嚷嚷着。她真正想要做的是放弃那个——或者那些,因为实际上她说的是余生中每天都要吃到超市里的牛排——她说自己想要的东西。(与现在完全不在乎负债的消费者不同,我父母敲打进我脑子里一条简单的消费观:如果你买不起,就不要想。实际上,前一句——“如果你买不起”——是多余的,因为这其实已经与经济关系不大,而纯粹是一种“就不要想”的哲学。)有一次我和妻子带着我父母出去吃饭(这是很少见的活动,因为他们讨厌去餐馆),我们惊讶地发现我妈把她的牛排全吃了。回家后,我们又发现她居然用餐巾藏了一半牛排放进包里带回了家。这些与肉相关的遗憾好像深植于我的家庭。当我妈刚得了绝症的时候,我爸说她偶尔也会从超市买牛排,挑最便宜的,味道“都不怎么样”。他也说他为过去五十年的食谱感到后悔。他希望他们“能多吃点脂肪”。不是肉,而是脂肪。这是带进“房间”的一个绝佳的愿望。想象一下:你最深层的愿望是能吃更多的脂肪。但是,这有点误解了“房间”,因为根据潜行者的说法,“房间”没有回溯功能。你可以走进“房间”,从今往后吃到你想吃的所有脂肪,但你无法让已经过去的生活改变,让一个人即使在荒年也能吃到大量的脂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