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第8/17页)
作家已经结束了他的发言,穿过沙丘朝其他两人走去。镜头慢慢下移,落在他刚才站过的地方,显示他留下了什么重要的东西:线索。我们等待着。但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有沙,冷漠地轻轻扰动着。
潜行者又高兴起来。如果作家挺过了绞肉机,那他一定是个好人。绞肉机是个可怕的地方。豪猪派来的兄弟就死在这里。他的兄弟是个天才,一个诗人,潜行者常引用他的诗,好像依靠这些才能支撑着继续走下去。这是“区”的另一个古怪之处,或者说是特性吧:三个人从没有一起高兴过。作家现在着实气坏了。他怀疑在抽签时潜行者作弊,他认为潜行者更喜欢教授。随他们去吧!气氛紧张起来,黑狗又出现了,它不再像是来自潜意识的信使,而只是一只可爱的小狗,在作家指责潜行者时,它轻快地穿过水坑而来,告诉作家他是一个骗人的小浑蛋。他们在一个房间里,有从窗户透进来的背光,窗外是青葱世界,整个画面被一扇敞开的门紧紧框定。电话响起来。作家继续咆哮着,猛地抓起话筒——不,这里不是诊所——接着又咆哮起来。突然——塔可夫斯基又一个无意识的喜剧时刻——他们像巴西皇帝佩德罗二世(38)第一次见到新发明时一样盯着电话,“天哪,它说话了!”好像整部影片都是英国电影学院奖赞助的短片“不要让电话毁了你的电影”(39)的加长版。*就像罗伯特·伯德(Robert Bird)所说,这个意外的喜剧片段有其历史根源:爬上斯大林格勒废墟的士兵们偶尔遇到奇异的文明遗迹,“比如响起来的电话”。说话意味着还能用,此时教授忽视了作家的警告——不要碰!——拿起了话筒(它看上去就像是西部片中的引爆装置)。那是转盘式的拨号电话,所以这个片段又增加了考古式的魅力。从进化的角度看,食指在拨号电话机的时代曾经长期享受过统治地位,而现在这个动作已经快灭绝了。在短信和手机的年代,食指寂寞无用,而拇指迎来了复兴。教授立刻拨通了——不是自动答录系统(那会让拨号电话看起来有点问题),而是一个真正的说着俄语的人。他打了一通私人电话,也许还是长途,这也让人想起过去的年代,那时打电话还很贵,人们抓紧一切机会花别人的话费打电话。他的对话都是加密的,听起来没什么意义,但却充满了不祥之兆和危险的气息。我在老楼里,他说,四号燃料库。(这是另一个巧合的细节——根据阴谋论,总是有一些散乱的巧合——更让人觉得这部电影是核泄漏事故的预言:在切尔诺贝利,正是四号反应堆逐渐熔毁。)很明显,教授打算干点什么,尽管那些事——用布法罗·斯普林菲尔(Buffalo Springfield)(40)歌里的词来说就是——尚不明确。另一端的声音——俄语,听起来很危险——说无论他在谋划什么,都是对于二十年前他睡了教授妻子的复仇。(二十年?对于一个被戴了绿帽子的男人的怨恨而言,这真是漫长的时间。)作家替我们问了一个我们无法开口的问题,他问教授打算干什么。考察人们来这里时是什么样的,教授说。那些不值一提的独裁者和自诩的元首(41),人们来这里不是为了金钱而是为了改变世界。**这是个不错的观点。许多年来,我也感觉自己想成为独裁者,政权的统治者,生活的每个细节都要符合我的意愿。这个世界到处都是我这样的人:那些懒散的斯大林,只是因为缺乏动力和野心才没有取得政权、行使权力(欲望需要由实现这个欲望的意愿所支持)。如果我们能够进入“房间”……我不会带那样的人来,潜行者说。我们知道他们站的那一个房间可能就是真正的“房间”,但这种情况下的“房间”让人非常失望,事实上,它与别的任何一个房间没有什么区别。(塔可夫斯基最令人质疑的才能就是他在文字上的过分朴实;将他们的目的地,追逐的圣杯,命名为房间真是太妙了——我的意思是真是太糟了。)我们看着他们穿过门口,没有门的门口。作家忙着在手上摆弄一根绳子或是麻线,对教授的演说心不在焉。人人最关心的还是自己的小天地。向统治你的人复仇,诸如此类的事他还能理解——奇怪的是他从没提过作品畅销或是赞美的评论——还有更大的事吗?来这儿的没有对那一类事感兴趣的人。冷酷的独裁者们想的是算总账,爬上梯子的更高一层,就可以向那些曾经冷落怠慢过他们的人或是睡过他们老婆的人或是那些印象模糊但始终不能释怀的冒犯——也许不是针对具体哪个人,而是他所代表的阶层或是种族——复仇。由此看来,这个迅速做出的决定,很容易就会把所有这些人清洗掉,继而是任何其他的看上去有能力向你或是你的后代复仇的阶层或种族。在搞清楚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之前,苏格兰已经血流成河,而我们已经有了古拉格体系——像班抲(42)的鬼魂般偷偷地接近塔可夫斯基的电影。潜行者说,要相信快乐建立在损害他人的前提下是不可能的,这么说有点幼稚,尤其是对作家而言,一想到某人——面对批评之声或是惨淡的销量——会更不开心,已成为人类的快乐之源之一,这种想法就算不是在文明破晓之时就已出现,也肯定是伴随文学新闻的发明而萌发。作家打开开关,头顶的灯亮了——还不如不亮——灯泡一下子发出刺目的光,刺得他们突然眯眼。用力过猛。过了几秒,伴随“砰”的一声,灯灭了。“区”也许从根本上与外面的世界不同,但是电力故障哪儿都逃不掉。这个隐藏在其他更明显的隐喻之后的细节会是整部电影真正的核心吗?如果他们最深层的愿望——即便只是消极地表现出——是能有稳定的电力供应,那么也许这个片段会是对列宁等人曾经所允诺的共产主义——苏维埃为整个国家供应电力——失败的隐性批判。
*一则充满暗喻的YouTube式视频,教授接过电话说:“哈,米开朗琪罗!”
**塔可夫斯基玩弄了“续集电影”的概念,潜行者有了某种类似的趋势,“强行带人们去‘房间’,成了一个‘信徒’,一个‘法西斯’。威逼他们快乐”。
时间继续流逝。他们穿过没有门的门口,一条通道。作家最后给了点甜头,他告诉潜行者,自己不会忘记他的。他好像在编织一顶荆棘的王冠(43)。他戴上它,事实就是这样,就像一副手套一样合适——但那不是手套,那是荆棘的王冠。这里又有什么《圣经》的线索?影射鲍勃·迪伦(Bob Dylan)的“遮风避雨”(44)?作家是基督徒?我不知道。万物如此。又非如此。也许吧。我们暂且把此事放下。作家戴着自己做的荆棘王冠,但要想确切解释这个情节的象征性意义,无疑是自做荆条任人鞭笞(45)。让某人戴上荆棘的王冠,然后让我们选择是否在象征符号的领域对看似孤立的行为做宗教上或象征意义上的解读,的确是一大成就。对他的电影的象征性意义的解读,塔可夫斯基一贯抱有敌意,这种敌意也延伸到对“区”的含义的疑问:“对于这一类问题,我已经是愤怒加绝望的状态。‘区’在我的电影里没有象征任何东西,任何别的东西:‘区’就是‘区’,是生命,进入了‘区’,要么被打败,要么走出来。”哈,所以“区”又不仅仅是个“区”——正如塔可夫斯基承认的,它还是“一个测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