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22/27页)
23
基思·马尔瓦尼从最开始说起,显然,什么都没逃过他的眼睛。他比在正常情况下开得还慢——由于防空袭的灯火管制,街灯都没亮,看不见住家灯火,所有车灯都蒙着网格状的罩子。
“我知道,”他说,“我一直都知道。”
车板在艾米脚下颤抖。她想投入这有规律的晃动,忘记自己,但这晃动好像在对她说“多瑞——多瑞——多瑞”。她不敢看她丈夫,因此她目光笔直盯着前方夜色。
“从第一次,”他说,“他到酒吧问你我在哪儿。”
在每句话之间好像都开过几英里。黑暗无边无际,发出短促而连续的噪声,车好像在其中迷失方向了。她感觉到的全是从基思那儿散发的哀伤——好像要掏空世界——她死命想从脑中把它驱逐,但是车在颤抖,发出嗡嗡声,环绕周遭的好像只有沉默、孤独和最极致的静止。只在他深爱的妹妹去年夏天得肺结核去世时,她见过他这样。
或许这也是一种悲悼的形式,她想。没有喜乐,没有惊叹,没有笑声,没有气力,没有光,没有未来。希望和梦想是来自死火的冷灰。没有对话,没有争执。实际上,有什么可说的?它是死亡。爱的死亡,艾米想。他坐在那儿,倾身向前,那么多绝望劈成的棍子从一堆不合身的衣服中突出来:棕色牛津宽腿裤,绿色斜纹衬衫,一条泥污的羊毛领带。
“我想那真是厚颜无耻。”基思说。
艾米·马尔瓦尼竭力反驳,同时又没说出真相,她说其实那时什么事也没有。她说那时他们彼此不认识,只除了一次偶然相遇——在书店里,她提醒基思她跟他说过这件事,在那儿,她跟随潮流曾经——在那儿,什么事都没发生。
“什么事都没发生?”基思·马尔瓦尼说。他一直在笑,让她怕得要命,也羞得要命。“你肚子没搅和成一团?”他接着说,“跟他说话,你没感觉有些激动或紧张?”
不希望撒谎,她什么也没说,她知道沉默就是承认,承认让她受谴责,但说话在某种意义上更糟。
“你看,我了解你,艾米。我知道你这样感觉。”
他怎么能知道?艾米纳闷。他们还什么都没干,他怎么能知道?然而他知道。
如果他是另外一个男人,她或许会想他在吹嘘。但基思·马尔瓦尼毫无心机。他了解真相,这很不幸,真相就是自从见到多里戈她就失去自控了。她从不说最先出现在脑中的想法,而是第三个或者第四个,而且,只有当这个想法被检验过时,她才会说。但基思总说他当时当地的想法。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怀揣这可怕的真相,他做了那么多别的事,默默无言,忍辱负重,毫不抱怨,直到那天晚上,从罗伯逊家回来,在黑暗中,他眼前展开的情景使他不可能再承受这真相。
整个夏天,他们的婚姻生活一直很舒适——想了想,艾米觉得也许现在比以前更舒适。这种感觉就像那些婚后他拒绝更换的爱德华式马鬃家具:正塌陷下去,很舒服——如果你偎依在软和处,避开硬邦邦的地方。他无私,善良。但他不是多里戈,她发觉要骗自己说这是爱情越来越难。她感觉她的婚姻在衰萎。她回到他跟前,回到他们的床上,床上铺的黄色灯芯绒床罩越来越薄,每个炎热的夏夜,她把它叠起来,怀着善良愿望,一句话不说,但她藏起了一个内心生活,一场动荡,它们把她带往别处。
有时她有种要跪下坦白的强烈冲动。白天,她能应付负罪感。但在夜晚,在凌晨的几小时,它填塞她的肚腹,狠劲地压着她的胸口,她不得不放缓呼吸,承受它,重得能把她压碎。她不想要他原谅她的罪过,她想要那种纯粹状态——真实的她和生活达成和解,然后站起来,转过身,永远离开。
24
在“康沃尔国王”工作的最初几个月,这个年事渐高、外表像熊的酒店店主关爱艾米,送她礼物,恭维她,如果说艾米喜欢过这些——或许还无意间鼓励过他——她也开始感觉困扰。一天晚上,酒吧关门了,事情忙完了,她留下单独跟基思在一起。她想这是一个大好时机,她可以善意地告诉基思,他必须停止对她傻气的关爱,它们不会有任何结果。但这没发生,反而,她发现自己陷进一个爱抚和触摸的迷宫。她不知道何时或怎样摆脱他,到后来,比较容易而又明智的做法似乎是将就当下情势,再等另外的时机同他讲。
但有一件事——他们时而为之的事——没引起另一件事,而使一个世界整个儿破碎了。
流产后,负罪感统辖了基思,他有了结婚的想法,艾米心力交瘁,茫然失措,无法做出任何决定,基思又竭力要把她整个带入他的生活和酒店经营中,她几乎无暇顾及其他。他的求婚很有信心,也很体面;出乎意料,也违背她本意,这似乎成了摆脱困境的唯一出路。她对自己说,他们的差异看上去那么明显,但也许并不真就比任何别的夫妻间的差异更大或更小。
或许是这样。在婚后生活中,她看到一个温存、慷慨、呵护她的男人。她第一次有了经济保障和不太多但也不少的财富。考虑他们年纪有大概二十七岁的差别,基思让她来去自由,她不是不感激。不,他们的婚姻没有糟得要命。
她知道基思有很多地方让人喜欢。他可以是一个好相处的同伴。他确保酒店修缮到位,关照她的衣食住从不吝惜,冬天烧炉火,木头堆起来,夏天,厨房里冰堆起来。他对她嘘寒问暖。她觉得,对他而言,她像酒店一样,是他生活的一部分,都有他必须满足的需求,以便正常运作,这些需求跟他的利益相关,但他没把基本的激情寄托其中。他们生活空虚,他把这问题推拒在一定距离以外——通过勤勉工作,努力经营酒店,在能力所及还余下的少之又少的空闲时间里,他担任几个体育俱乐部秘书和市政委员的职务,同样很努力。
但艾米不只需要物质保障,生活方便舒适,劈柴和加冰牛奶,她想要的更多,比正褪色的黄色灯芯绒床罩要多——床罩很多年被同一样式折起来,折痕印到布的纹理中去,总是服服帖帖地沿痕迹折落。她需要失修状态,经历险境,不确定性。她要的不是方便舒适,是炼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