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第2/30页)

小不点儿的活是在岩石上打洞:用一把两只手才能举起的锤子把钢条慢慢砸进岩石,直到达到所要求的深度。等洞够多了,一个日本工程兵在里面填上炸药,轰开岩层。土人是小不点儿的帮手,把牢钢条,紧接每一锤把钢条转九十度,以便把它钻下去。跟其他战俘不同,小不点儿干起活来精力充沛,对自己最先完成工作定额感到骄傲。这是他对抗日本征服者的胜利。

“让他们这些小个子黄种畜生看看白种人是什么样。”他会说。

他好像没注意到,在他干完后,日本人强令每人都跟他一样。

“那个该死的泰山24会替我们都做完。”羊头莫顿说。

如果小不点儿又创造了新纪录——他好像隔一段时间就全神贯注于创造一个新纪录——日本工程师会依此定下新的日工作量,接下来,其他没他那么壮的人会在勉为其难完成定额时受罪。

“操你妈,告诉他。”羊头莫顿对土人说。

“告诉他什么?”

“他妈的去死。去死。”

“说去死、去死,还是只说去死。”

“去你妈的。”

“好伙计,”晚些时候,土人对小不点儿说,“也许你得悠着点儿。”

小不点儿笑了。

“就一点儿,不是每个人都能干活干得跟你一样快。”土人说。

小不点儿是虔信的福音会成员。他神秘地微笑着说:“主给我们身体用以劳作,并在其中感受喜乐。”

“好么,又一个同性恋最近不见踪影了。但如果你不悠着点儿,不用多久我们就都见着他了。因为你不悠着点儿,每个人都会死在你手里,小不点儿。”

“主将按他的意志照护我们。对这事儿我这么看。”

小不点儿,这个肌肉发达的基督徒,把自己保持在一百一十英尺短跑冲刺运动员的状态,双手放在屁股上,身体稍微松弛,介于剧烈运动和全然放松之间,紧绷绷的,毫无瑕疵,脸上带着软塌塌、叫人发疯的微笑,他盯着土人伽迪纳。

土人渐渐恨起小不点儿。日本工程师用他们不懂的米制丈量法来设定每个新的工作定额——开始一米,然后两米,再然后三米——小不点儿都在比日本人规定时限更短的时间内完成,然后,其他每个人——发烧的,饿肚子的,濒死的——必须干完跟这疯子干的等量的活儿。其他人想方设法干得慢点儿,少点儿,好为这个由本能支配的艰巨任务节省他们被日本人控制的体力。但小不点儿不这样,他腹部起伏,胸肌鼓起,野兽似的胳膊紧绷。他把这儿当成他工作过的剪羊毛棚子,好像全都还是无关痛痒的竞赛,到了晚上,他就又被评为剪羊毛的顶尖高手。但他的虚荣心只让日本人受益,让其他人往死路上走。

“计程器”来了。从此生活没有其他,只有日本人用越来越多的殴打、越来越少的食物驱迫他们在白天越来越卖力地干越来越长工时的活儿。战俘们更滞后于日本人的调度,对工程进展的要求变得越发不管不顾。一天晚上,战俘们正筋疲力尽躺倒到竹搭平台上去睡觉,有命令让他们回去接着干切割。就这样,夜工开始了。

切割是在岩层里凿出的一条沟,六米宽,七米深,半公里长。在竹子点燃的火光中、给塞进竹子的破布浇上汽油做成的粗劣火把的照明下,赤裸肮脏的奴隶们在一个诡异的世界里开始干活——这世界地狱般充满跳跃的火焰和滑动的黑影。用锤的人必须比任何时候都更精神集中,因为锤子落下,钢条就消失在它阴影的黑暗中。

那是第一个晚上,第一次,小不点儿力不从心。他生着疟疾,浑身发抖,使锤子的动作不再是优美自如的举起再落下,而是一项意志力勉为其难的苦差事。好几次,土人伽迪纳不得不跳开躲避,因为小不点儿手里的锤子失控了。过了不到半小时——也许几小时——土人记不得过了多久——小不点儿的锤子举到一半,接着颓然落地。土人惊愕地看着小不点儿踉跄着走了半圈,像来回跳吉格舞,然后砰然倒地。

一个身材矮小、肌肉发达、脸上肤色深浅斑驳的看守走过来:巨蜥。有人说巨蜥有白癜风,所以他疯了,其他人干脆说他是疯子,最好什么情况下都别碰上他。还有人说他是魔鬼本身——不可理喻,无可躲避,冷酷无情,在反常情况下,他又令人不解地善良好心,好像正经历一种极端的痛苦。但既然在“线”上的人对上帝不再有什么信仰,要他们相信魔鬼也很难。巨蜥就是存在着,这跟很多人但愿他不存在一样。

巨蜥看了一会儿他们干活,慢悠悠地转过身去看别处,好像在思考,又同样慢悠悠地转回身。这些动作很奇怪,又不连贯,是他暴力发作的必然前奏。他用一根长长的厚竹板抽打小不点儿,打了一两分钟,又在小不点儿的头和肚子上胡乱地踢了几脚。就巨蜥打人的一般情况而言,土人不觉得这次有多狠。不同的是这次打的是小不点儿米德尔顿。

从前,他以近乎傲慢无礼的气度浑身紧绷,承受拳打脚踢,好像他的身体比任何殴打都有力量,而现在,在炸开的切割面上,他像破布、稻草做成的无生命的东西一样打滚,像沙袋一样被动承受击打和发出回声的、更着力的击打。打到最后,小不点儿的举动非同寻常。他开始抽泣。

巨蜥被震怵了。跟土人一起,他愕然地看着。从来没人在“线”上哭过。这不会是由于疼痛或羞辱,土人想,也不会是由于绝望或恐惧,因为每个人都活在其中。

摇晃着头,火焰的阴影像指爪,要钳住他被汗水玷污的肮脏身体,小不点儿开始半拍打、半抓挠胸口,好像他尽力要把阴影打跑,又打不跑。在土人看来,他在怪罪他的身体,因为这个强壮的身体从前总是得胜,带着他狭隘的头脑和渺小的心走了这么远,只是为了现在无情地、出乎意料地背叛他——在由火焰、阴影、疼痛组成的地狱般诡异的露天隧道中。随着身体在动摇,小不点儿迷失了。

“我!”他大喊,在身上拍打撕扯,“我!我!”

但这么喊是什么意思,没人真的知道。

“我!”他停一下又喊,“我!我!”

土人把小不点儿扶起来,一边警觉巨蜥,一边拿起锤子,把钢条递给小不点儿。小不点儿蹲下去,把钢条放进他们事先在打的洞里,把住了,失神的泪眼直勾勾地盯着钢条,土人举起锤子往下砸。第二次举起锤子,他不得不提醒小不点儿把钢条转九十度。锤子落下又举起,小不点儿纹丝不动,紧抓钢条,好像它是给他提供支持、稳定和安全感的不可或缺的东西,土人再次提醒他把钢条转九十度,声音温柔得像在跟一两岁的孩子说“把手给我”。在夜晚余下的时间里,他用同样温柔的声音不断地对小不点儿说:“转了——转了,伙计——转了。”就这样,他们干着,好像一切照常。“转了——转了,伙计,”土人伽迪纳吟唱着,“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