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第3/30页)

但某种变化发生了。

土人知道某种变化发生了。接下来的几周,他留心观察,看到小不点儿壮美的身躯日渐枯萎。日本人知道某种变化发生了,他们好像开始经常打小不点儿,带着更恶毒的用意,但小不点儿好像不在乎。虱子知道某种变化发生了。每个人都长虱子,但土人注意到,从那天起,虱子开始密集成群在小不点儿身上爬,但小不点儿好像不在意身体满溢虱群,他不再操心洗漱,或在哪儿大便。然后,体癣长出了。好像连菌类都知道某种变化发生了,它们感觉一个人自暴自弃,已经跟腐烂回归泥土的尸体一样。小不点儿知道某种变化发生了。小不点儿知道,在他的内心没有什么残留可以使正在发生并会导致某种结果的事停下来。

土人依然坚定地跟小不点儿在一起,但他内心有些什么使他对小不点儿感到厌恶——这个从前自以为是的男人,这个曾经傲然的男人,这个目前总在拉屎的骨架子。他内心认为小不点儿在放任自己,这是性格的失败。他知道这想法不过让他自己感觉好受些,让他觉得他会活着不死,因为他还能对这样的事做出选择。但他心里知道,他没有这样的能力。从小不点儿腐臭的呼吸中,他能闻到无可置疑的实情。无论那腐臭是什么,他担心它会传染,他只希望能躲过它。但他得帮小不点儿。没人问为什么,每个人都确切地知道。他是一个伙计。土人伽迪纳厌恶小不点儿,认为他是一个傻瓜,同时也会竭尽所能让他活着,因为勇气、存活、关爱不只活在一个人心里,它们活在所有人心里,否则它们死去,每个人会随之一起死去;他们相信,哪怕只遗弃一个同伴,就是遗弃他们自己。

2

等剥好鸭蛋,土人伽迪纳能闻到强烈的味道,鸭蛋在指间湿乎乎,光溜溜的,肥腻得有些让人犯恶心。都要把它举到唇边了,他停下来,想了想,叹一口气。他摇着小不点儿睡着的身体,没太使劲,但很坚执。

小不点儿终于动弹了,土人把鸭蛋凑近他的鼻孔,让他别出声。小不点儿像猪似的嘟囔,土人用勺子把鸭蛋分成两半。小不点儿双手捧成杯状,好像那半个鸭蛋是他正接受的圣餐礼——这也是为了不落下一丁点儿碎蛋黄。紧接着,土人往小不点儿捧成杯状的手中加上半个小炸饭团——他把上餐省下来,藏在了毯子下面。

在湿漉漉的黑暗中,没人能看见或听到他们,在墨色的孤独里,没人会问他们怎么有多出来的食物,他们偷偷摸摸地吃着。土人吃得很慢,一点儿一点儿品尝,嘴里分泌出那么多唾液,他担心咀嚼发出液体搅动的响声会惊动别人,但这响声被夜晚其他湿漉漉的噪声吞没了。

他舔掉手指上煤烟色的油脂。鸭蛋和米团在胃里是不舒服、不成形的一堆,在嗓子眼儿留下酸溜溜、油乎乎的火烧火燎的感觉。他不会死了。他不再在乎小不点儿把铺位差不多全占了。他还能感觉米粒在唇上,还能尝到嘴里美妙的油脂和肥腻的蛋黄,他头晕,想睡觉。他不确定是他溺水了,还是在某张床上也有一张桌子,桌上摆满小龙虾、苹果、带杏儿的碎面包和烤羊腿,干燥的床上放着干净毯子,床脚有一盆火,雨夹雪在抽打小卧室远处的窗户。他吃过了。他希望吃更多,他沉得越来越深,他在桌边,睡着了。

等再醒来,他的肚子硬得像拳头。天还黑着。他嘴里有一股肥皂味儿,一阵可怕的疼痛绞着他皱巴巴的肚子,使他无暇顾及其他。他呻吟着坐起来,因为费劲喘着气,他抓起铺位下装满水的煤油罐,开始赤脚穿过黑暗、淤泥、雨水,向“便所”走去,那是日本人坚持对营里排泄场所的称谓。

“便所”离睡觉的棚屋有一段距离——一条二十英尺长、两个半英尺深的沟,人岌岌可危地蹲在沟上黏腻的竹垫上方便。下面起伏的粪便盖满蠕动的蛆——“像拉明顿蛋糕密密撒着椰仁屑。”大马哈鱼费伊曾经说。“便所”令人作呕,令人毛骨悚然。当俘虏们争相设计干掉他们最痛恨的看守时,他们开玩笑说要把巨蜥淹死在“便所”。即便对他们,要想出比这更可怕的死法也很难。

日本人下令必须通宵点着的老虎火早被不止歇的雨水浇灭了。世界黑暗,季风云层几乎遮灭星月的光亮,丛林使所剩的大部分东西都湿透了。土人伽迪纳慌忙两脚交替,小跳前进,用多出来的手紧捂肚子,尽力不使任何动作太大或太猛,以致牵扯到肚肠,使它们过早失控。九十度曲腰,他循着鄙陋营地隐约在黑暗中的主要特征来确定方向。从摇摇晃晃、竹子搭建的棚屋里传出其他战俘的呻吟、鼾声和喘气声,或许源自疼痛,或者源自悲伤,或者源自回忆,或者因为死之将至。或者混杂了所有这些。暴雨势不可挡,发出单调持续的低响,把精疲力竭、身心哀毁,以及希望发出的每个声音都冲到淤泥中去。

钳制腹部的疼痛使他完全醒了,为了不走路时把屎拉在身上,他付出如此艰苦的努力,以至于他短促费力地喘着;当他从小道两边腻歪歪的高处滑落到满是淤泥的路中央,脏泥巴齐到脚踝,土人离便所还有一段距离。一瞬间,他惊恐万状。为了重新站到坚实一些的地面上,他不假思索地连滚带爬,刺激了肠胃。他感到极度紧张的猝然释放,随着一阵化解疼痛、恐惧、焦虑的排泄,他意识到他在营地主道中间把屎拉在自己身上了。

身心交瘁感强烈得可怕,把他压倒,肛门像火烧,他头晕目眩,只想躺倒在泥中拉屎,永远睡过去。但他跟这个想法较劲,因为肚子又像螺旋绞刑器一样收紧,他再次感觉一股臭气熏鼻的卤汁样的稀屎溅射出体外。为了努力不让自己躺倒,他气喘吁吁;他肚子拉空了,紧接着又觉得满满的。

他把自己拱手交给身体,又拉了一次,他恨自己做出这样的事:连走到便所都做不到,在明早其他人会走过的路上,把屎弄得到处是。他想着“大家伙”命令他们遵守严谨的卫生习惯,他们全都认为清洁——在其可行的范围内——对他们活下去必不可少。虽然对发生的事无能为力,他仍然感到愧疚,觉得被打败了。

没办法把屎流成的溪涧同深深的淤泥分开,无边无际、永无终结的污浊、悲惨的世界。它被雨水翻耕,变成别样的东西,一种无可逃避、不可逆转的衰退,发生在每样东西、每个人身上,正把它们全都归返丛林。下次——他告诉自己——无论发生什么,他都要走到那该死的糟糕透顶的厕所。最后一阵排泄没让他爽快,他知道拉出的不过是一些带着一条油乎乎血痕的黏液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