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第4/30页)
等拉完了,这件耗神费力的事让他头晕,土人慢慢用力站起来,直到挺直全身,踉跄几小步。他离开主道,然后,他开始用煤油罐里的水尽可能把自己洗干净。屁股麻木得跟绞索差不多。他花了一些时间清洗肛门——在衰毁的肉体上,肛门怪异地凸起,留给他一种难以释怀的深重厌恶感。他突然觉得发冷,大腿、小腿剧烈抖动。水泼到腿上杯口大的热带溃疡上,他不习惯地猛抽一口气,遏止住一声尖叫,他安慰自己说,使伤口保持清洁是好事儿。伤口必须保持清洁。他脑子感觉不对劲——他猜是疟疾,他的感官又敏锐又迟钝,但在他心里,至少有一点仍然鲜活生动,毫不妥协,他至少明白这一点:要放弃很容易。不管土人脑子烧得多厉害,他明白放弃不仅是一件坏事,而且是仅此一件最坏的事。通往幸存的路是永远在小事上不放弃。放弃了就走不到便所。下次,他发誓,他会走到那儿——无论多么难。
他的脚埋进淤泥,被迫留在污秽中,对此他无能为力;就这样,尽可能洗干净了,他趟着屎和稀泥走回棚屋,回到平台上属于他的地方。他爬回到脏兮兮、臭烘烘的毯子下面,把他不幸的脚一起拖上来。一种湿漉漉的衰竭把他带入梦乡,他睡前最后的意识是他又饿了。
3
号手吉米·比奇洛吹的“起床曲”余音袅袅散入湿冷的清晨,公鸡麦克尼斯睁开眼。灰光弥散,给没墙的棚屋、屋外丛林中战俘营的臭泥地、污秽和绝望上了色,把它们变成铁和煤烟色的暗影。更远处,柚木雨林是一堵黑色的墙。
公鸡麦克尼斯在还没完全醒来时,就和每天早晨一样,用一项练习拉开早晨的序幕——为了培养自律,他设定了几项练习,他坚信这几项练习会在心理、生理、伦理方面确保他会活下来。他开始轻声诵读前一天晚上背下的一页《我的奋斗》。他发现书中涉及犹太人的部分最容易——这本书很多部分讲到他们。它们有大踏步行进的节奏,背起来不那么难,“犹太人”这个词是循环反复的副歌,帮助他记忆,但到了讲纳粹党在巴伐利亚早期历史的部分,他记不起了,他尽力想记起来。犹太人在哪儿?公鸡麦克尼斯想,当你真正需要他们的时候?
“炮弹落在白金汉宫,”附近有一个声音说,“杀死国王和格雷西·菲尔德斯25。”
他把自己拖到竹搭平台的边缘,挠着大腿,更起劲地挠胯裆,始终低声自语纳粹德国冲锋队员的英勇。他在胯裆里摸到一个硬得像壳似的东西,把它碾碎,又摸到一个,再又摸到一个,直到这时,他才开始感觉瘙痒和掐捏似的痛感,是住在竹板缝隙间的虱子在咬他。
“我为日本人说一句公道话,”注意到他在挠痒,一个老人说,“他们把你整得筋疲力尽,就是虱子把你的阴囊当早饭,你也照睡不误。”
公鸡麦克尼斯知道是羊头莫顿在说话。他看上去像一个枯槁憔悴的七十岁老头,但他实际年龄不可能超过二十三或二十四岁。
“我想有人说过格雷西·菲尔德斯跟一个拉丁人打得火热,”手拿坑坑洼洼的军号,吉米·比奇洛走回棚屋里说,“他们不是叛逃到墨索里尼那儿去了吗?”
“只是闲言风语,”大马哈鱼费伊说,“我从前几天打营地经过的荷兰人那儿弄来一些好消息。我是地道的荷兰人。他们大部分是欧洲人跟印度人的杂种。他们说俄国佬在斯大林格勒打了败仗,美国佬入侵了西西里,墨索里尼被推翻了,新意大利政府在呼吁和平。”
公鸡麦克尼斯长着散乱的黄棕色胡子,集中思想时习惯把下唇的胡子吸吮上来在齿间咀嚼。嚼着胡子,他想起上周有传闻说俄国人在斯大林格勒打了胜仗。显然是布尔什维克的宣传,他想。最有可能是土人伽迪纳说的。他会说这类话。公鸡麦克尼斯恨布尔什维克,但总的来说,他更恨土人伽迪纳——粗鄙下流,不值得信任,跟大部分欧洲人和印度人的杂种一样。他也无法接受伽迪纳的习惯——在“计程器”终止一切跟干活或睡觉无关的事之前,有时在“线”上干了一晚上的战俘蹒跚走回来,他会站在营地边的柚树墩上唱《假如没有一支歌》。其他人好像喜欢他那么做,公鸡麦克尼斯恨他那么做。
对公鸡麦克尼斯来说,恨是一种强大威力,像食物一样。他恨有色的外国佬、意大利佬、吉卜赛人和拉丁人。他恨日本佬和越南佬,作为一个公正的人,他也恨英国佬和美国佬。在他们澳大利亚人自己的种族里,他没发现什么可崇拜的,有时他意识到自己在找理由证明他们活该被征服。他重新开始低声诵读《我的奋斗》。
“你又在叽咕什么,公鸡?”吉米·比奇洛问。
公鸡麦克尼斯转身看这个号手——他最近刚转到他们棚屋,对他的晨练仪式一无所知。公鸡麦克尼斯认为吉米·比奇洛属于维多利亚时代,所以他无所顾忌地告诉他,这些罪犯所生的塔斯马尼亚人玩牌,崇拜足球,有赛马瘾,跟理想的澳大利亚人根本不沾边,他们俩都身不由己住在他们的棚屋里,生活在他们中间,他的知性日渐迟滞,为了阻止这个退化过程,他给自己布置了一项任务——把一整本书背下来,一天背一页。
“对极了。”吉米·比奇洛说——他没敢告诉公鸡麦克尼斯他家在胡恩谷,他跟伽利波利·凡·凯斯勒一样是征兵征来的。但作为活过这场战争的手段,他接上说,“确实还有比四个人玩克瑞布26更糟糕的事。”
“理智!”公鸡麦克尼斯说,“理智,詹姆斯!”
伽利波利·凡·凯斯勒问他想没想过玩五百分牌戏,又说尽管有人说五百分牌戏也许比克瑞布更得动脑筋,但他不完全同意这个说法,五百分牌戏也许更对公鸡的口味。说白了是不带臭牌手的桥牌。
“当然,是不是有哪本书能帮他们,我没把握。”公鸡麦克尼斯说——为了不看伽利波利·凡·凯斯勒,他环视同住的其他人。“他们带着命定的烙印。”
“对极了。”吉米·比奇洛说,他根本不明白公鸡在说什么,公鸡只是喋喋不休,说他恨《我的奋斗》,恨希特勒,恨必须每天背下一页这个吃香肠家伙的胡言乱语。但当他开始这项心理自律的练习时,在位于爪哇的日本战俘营里只能找到这本书;另外,他说——他的胡子沾了口水有点发亮——了解敌人的论证有好处,无论怎样,书的内容跟练习要达到的目的完全不相干。他没说希特勒的宣言在他看来那么有道理,这让他很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