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第6/30页)
巨蜥从肩上取下步枪,用枪筒顶尖把土人伽迪纳的毯子挑起,抛到泥地上——动作缓慢,漫长得令人难捱。他低头看了一会儿那脏兮兮的毯子,又抬头看土人伽迪纳。他嘶喊一声,使尽全力把枪托砸在土人伽迪纳头的侧边。
俘虏猝然倒地,另一个看守朝他脸上乱踢,他抬胳膊去遮挡的动作太慢。他忍痛往走道旁扭动身体,躲到竹搭平台的下面,但在到达那儿之前,巨蜥在他头上又是狠命一脚。接着,正如开始得突如其来,这场殴打出人意料地戛然而止。
巨蜥继续以他与众不同、僵硬造作的步态顺着走道走,莫名其妙地抽了大马哈鱼费伊一记耳光,然后跟随从一起消失在棚屋另一头的出口。土人伽迪纳站起来,有些摇晃,脑子仍然昏乱,嘴里的血咸咸的,身上盖满平台下脏臭的泥巴。
“折的样式。”吉米·比奇洛说。
“还不算太糟。”土人说。
他指的是挨打。他吐出一块血团。对他这样衰萎的身体,这血尝着太咸、太浓厚。他头晕。他把一根指头伸进嘴里,摸着刚才被踢到的臼齿。臼齿松了,但如果运气好,还不会掉。他脑子感觉不对劲。
“你忘了怎么折毯子了。”羊头莫顿说。
“我他妈把该死的毯子叠好了。”土人伽迪纳说。
拇指和食指间夹着一个烧着闷烟的烟蒂,吉米·比奇洛指着自己的毯子。
“看。”他说。
“毯子该向外折。”
“你的毯子朝里折的,”羊头莫顿说,“违反了日本佬的军纪,你知道。”
“巨蜥以为你逗他玩儿,”吉米·比奇洛说,“抽一口。这儿——”他把拿着湿漉漉烟蒂的手伸给土人伽迪纳。
吉米·比奇洛手上覆满张裂的死皮,感染严重,全是黄脓和红肿。疾病让土人伽迪纳感到恐怖。它抓住你就不放手。
“这儿,”吉米·比奇洛说,“拿去吧。”
土人伽迪纳没动。
“这儿只有死亡在传染,”吉米·比奇洛说,“但我没得那病,是吧?”
土人伽迪纳接过烟蒂,把它举到张开的嘴边——没让它碰嘴唇。
“对极了。”吉米·比奇洛说。
土人抽了一口。他看见四个人抬着一个竹担架,跌跌撞撞地朝医院走。
“我想是吉卜赛人诺兰。”大马哈鱼费伊说。
烟打着卷滚入土人嘴里,味道酸涩、辛辣、地道。
“那是我们玩克瑞布四人组中的一个废掉了。”羊头莫顿说。他转向公鸡麦克尼斯。“你有兴趣接他的班吗?”
“什么?”公鸡麦克尼斯说,他还在感受蛋壳儿事件中所受羞辱的刺痛。
“吉卜赛人。他——怎么说好呢。走了。他特别喜欢玩克瑞布。他会特别不高兴,想到他就要——”
“死了?”
“咋说呢。差不多吧。我是说,那伙计也许是一个白痴。但他特别喜欢玩牌。这是我记得的吉卜赛人,所以我坚信他会希望我们继续玩。”
“玩克瑞布?”
“为什么不?桥牌从不是吉卜赛人的拿手活儿。”
土人伽迪纳又深长地吸一口,把烟吞进去,憋住气。瞬间,世界静止无声。随着浓厚滞腻的烟而来的是宁静,仿佛世界停下了,烟在嘴和胸腔里停多久,世界就会停多久。他闭上眼,把烟蒂伸出去,让吉米·比奇洛拿回去,随着浓重的烟而来的是弥漫全身的虚无一物的感觉,他让自己沉溺其中,但他的脑子感觉不对劲。
“我恨打牌。”公鸡麦克尼斯说。
雨又回来了。它是噪声,不给人带来祥和安适,不让人释然开怀。雨不是轻轻扫过柚树和竹子,它不叹息,没带来烦嚣后宁和的寂静。相反,它冲撞着进入多刺的竹丛,在土人伽迪纳听来,瓢泼的雨声像很多东西在碎裂。雨声响得使他们不可能讲话。
他走出去,站在暴雨中,洗掉身上的泥巴。雨形成溪流,纵横流过营地,脚下出现肮脏的细流。他凝神看一个锡饭盒顺着水流过他们的营房,过了一会儿,他看见一个拄一双竹拐杖、只有一条腿的西部澳大利亚人单脚跳着,追赶那个锡饭盒。
但他的脑子感觉不对劲。
5
多里戈·埃文斯每天早晨刮脸,他相信他必须为了他们在困境中注意形象,因为如果连他都看起来不在乎,其他人还会在乎吗?向军用小镜子里看去,透过模糊的镜面,他看到一张朦胧不清的脸——镜子里的这个男人不再是他:比之前老了、瘦了、颧骨突出了,那种严厉表情不是真实的他,他比以前更矜持冷漠,越来越多地仰仗几件可怜的道具:玩世不恭地斜戴军官帽,一条红围巾在脖子上打着方巾结,那种吉卜赛人的风味也许更多是为了他自己的喜好,而不是为了他们。
三个月前,他走去一个位于河下游的营地取药,碰到一个坐在溪边等死的泰米尔“劳务者”,穿着破烂的红纱笼27。对多里戈·埃文斯能提供的帮助,这个看上去很老的人完全漠然。像旅行的人在等汽车,他在等着死亡降临。一个月前,沿同一条路走回去,他再次遇到那个看上去很老的人,现在是一副被野兽、昆虫吃干的骨架子。他把骨架上的红纱笼拿走,洗干净,撕成两半,把较完整的一半系在脖子上。当死亡降临时,他希望像那个泰米尔“劳务者”一样去面对——尽管他怀疑他是否会真的这么做。他不遵从生命的既定公论,他想,他也不会遵从死亡的既定公论。
他注意到他的兵也很老了,远比如果幸存下来慢慢变老要老很多。在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他们是否明白他们只是必须受苦,而不是必须施虐于人?他知道对基督的崇敬把受苦变成美德。他跟随军牧师鲍勃争论过。他希望基督是对的。但他不同意这看法。他不同意。他是医生。受苦就是受苦。受苦不是美德,也不造就美德,美德也不必然就从苦难中生成。随军牧师鲍勃在恐惧、疼痛、无望中尖叫着死去,多里戈·埃文斯知道,看护鲍勃的人战前被达林赫斯特黑手党雇佣——令人胆寒,心狠手辣。美德就是美德,跟苦难一样,它没有因果可供解释,没有本质可供知性分析,没有意义可供理解。在随军牧师鲍勃死去的那天晚上,多里戈·埃文斯梦见他跟上帝在一起,在一个地洞里,他们俩都是秃子,在争抢一副假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