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第7/15页)
跟所有移民一样,对不是母语的英语中那些历史最长、意思最实在的词,他似乎有一种无懈可击的直觉。他说“伙计”的语气完全没有“同伙”这个词容易发生歧义的滞重感。
“他是我们的伙计,”羊头莫顿说,“我们大家的伙计。”
羊头莫顿掏出钱包。“该付多少钱,尼基塔瑞斯先生?
“我的名字是马库斯,但叫我马可。”他说。
“尼基塔瑞斯先生。那是你的窗户,可是我们把它砸碎了。”
他伸出一只颤巍巍的苍老的手,把它摆着。
“不,”他说,“把钱拿开。”
他问他们饿不饿,不等回答就说他要请客,说他们不得推辞。
“坐下吃,能吃是好的,孩子们。”老希腊人说。
这些兵互相看着,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们是我的客人,”他说,一边拉出一把座椅,把一只手放在吉米·比奇洛肩上,“请,请坐下,你们一定得吃。”
就这样,这些兵坐下了。
“你们喜欢葡萄酒?我有些红葡萄酒,你们也许会喜欢。按理说我不能给来店里吃饭的客人上酒,所以别大张旗鼓,但你们想喝多少就喝多少,孩子们。”
他走到煎锅那儿,给滤网内装满薯条,走回来。
“你们喜欢星鲨还是蔻塔鱼?有人喜欢星鲨,可是听我的,蔻塔鱼骨头多,这没错,但味儿好。非常好。你们一定得吃。能吃就好。”他说。
他把鱼和薯条拿来,放到桌上,在柜台后面用小玻璃杯斟满红葡萄酒,也拿过来了。他跟他们坐在一起。他们吃,他让他们聊天。他们说得没劲了,他捡起话头,说今年冬天这样,预示明年夏天杏儿的长势会好,是的。然后,他第一次说起他自己,说他来自利普索斯岛,那儿生活很美,但也很严酷,他说起死去的妻子,他说他们都年轻,日子还很长。富足的日子。好日子。是的。他说起人们跟他说,来他店里吃饭让他们感觉快活。他希望真是这样。
“我真的希望是这样,那就没白活着。”
“你有孩子吗?”吉米·比奇洛问。
“三个女儿。好女孩。结婚有了好人家。还有一个男孩。好孩子。好……”
老希腊人结巴了一会儿,听不清在说什么,脸好像从它原本就艰于维系的主轴上歪斜了。他把一只指节凸起的手抬到脸上,像修剪过的杏树老枝在强烈秋风里晃动,好像他想用那只手把脸重新撑起来,使它回复先前对万事有把握的表情。
“一九四三年,他在新几内亚被杀死了,布干维尔岛战役。”他说。
店里客人慢慢少了,店员打扫,收拾,锁门,离开了,店外街声静下来,只很偶尔地,一辆车开过水洼,溅起水花。在店里,他们止不住地跟老希腊人谈这说那,直到时间晚得没一个酒吧还开着门。但他们不在乎。他们继续坐着。他们谈起钓鱼、食物、风向和泥瓦匠的活儿;他们谈起种西红柿、养家禽、烤羊肉、捕小龙虾和扇贝;他们谈起讲故事,说笑话;他们谈的是什么意思根本不重要,他们谈得如行云流水最重要——这本身是易碎却美好的梦。
很难讲明白炸鱼、薯条、便宜红葡萄酒下肚感觉有多好,尝起来味道很好。老希腊人自己给他们做咖啡,装在小杯子里,又浓又黑又香,他给他们吃女儿做好的核桃糕点。一切很异样,又亲切热情。椅子简简单单,让人安适,这地方也同样让人宾至如归,心满意足,吉米·比奇洛想,只要夜晚不到头,除了待在这儿,世界上随便哪儿他都不想去。
7
一九四八年秋天,多里戈·埃文斯在悉尼走下道格拉斯DC-3运输机,看到她在等他,感到既惊骇又深受触动。日本人、德国人或许在一九四五年屈服了,但多里戈·埃文斯还没有也不打算屈服。他要英勇地继续他的战争,热情接受每个送上门来跟逆境、阴谋、风险外交、冒险行动打交道的机会。这些机会自然送上门来得越来越少。多年后,他觉得很难承认,在战争期间,他在某种本质意义上是自由的——虽然有三年半他是战俘。
因此多里戈·埃文斯尽可能推迟回国,在遍及东南亚的各种部队机构里做事——经手遣返军人、建阵亡者墓地、战后重建等各项事宜。这样工作了十九个月,资金用罄,他面临一个选择:继续军队里的常规职业还是考虑平民生活的诸多可能性。他完全不了解这些可能性会是什么,但突然间它们似乎很有吸引力,而军队不再是无拘无束找乐子的短途旅行,它的失败,它的胜利,还有活着的人——活着的人!——它们不断地把既定的东西撕成碎条,把每样紧实的东西溶解成空气。财富、名气、成功、吹捧——所有这些后来发生的事好像只会加剧那种漫无目的的感觉,他将在平民生活中体验到这种感觉。他从未能向自己坦承,是死亡赋予过他的生活以意义。
“逆境使我们的潜质得以最好发挥,是平常日子在毁掉我们。”坐在他旁边的那个矮胖的阵亡者墓地委员会军官说——当时那架DC-3上下颠簸得非常厉害,正向下盘旋,穿过一阵强气流,进入悉尼上空。
他穿过停机坪,向一小群他从未打过交道的陌生人走去,他决心已定,要有效应对他不熟悉的平民生活,在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之后的七年间,他克服了那么多障碍,这次也同样——凭着魅力和勇气,知道时间会很快冲刷掉之前做过的种种蠢事,时间好像对世间万物都这样,或者说在他看来如此。
“向前冲。”他对自己低声说,同时把脸收聚成一个他认为被人看作是很有魅力的微笑。
一个按大众标准说很漂亮的女人挥动着一只戴手套的手,他知道这个手势约定俗成的意思是传达满腔的感情,这些感情约定俗成——欣悦、狂喜、释然——那是爱,他假定;是被确证的忠诚,他害怕。这些对他全值不得什么,因为他对它们一无所感。虽然谈了几句,他认出她的声音,但这儿的暑气好像温乎乎、空荡荡的,在习惯了亚洲必有的热气蒸腾之后,这空气不知怎的让他感到受挫;他们亲吻,甚至到这时候,他还记不起她的名字。她的嘴唇似乎很干,很让人感觉受挫——像亲吻尘屑——然后,谢天谢地,他终于记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