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第8/15页)
“艾拉。”他说。
对,就是这个名字,他想。这名字感觉比锈铁还被销蚀得严重。
“噢——艾拉。”
“噢,艾拉。”他更柔声地说,希望只要使劲说她的名字,说的次数够多,别的什么话——自圆其说的话,把这名字、他和他们连贯起来的话——或许会滚到舌尖上。但是没有。艾拉·兰斯伯瑞只是微笑。
“什么也别说,亲爱的,”她说,“不要说假惺惺的话。我不能忍受假惺惺的男人。”
“但我彻头彻尾地假惺惺。除此之外,我什么也不是。”他说。
他话音未落,她又在笑——索然无味,无所不知,又全然无知——他会发觉这笑越来越令他不快,那出乎意料的干巴巴的嘴唇告诉他事情全安排好了,他什么都不用担心。他想起一九四一年他向她求过婚,为了亲吻她的乳房。他记得那是最后一晚,大家将得知那晚是他出征前和艾拉共度的最后休假时间,他无法停下来不想艾米。为了从艾拉的追问中得到解脱——她问他为什么还没求婚——为了逃避他对艾米无休止的念想和由此而生的负罪感,他努力想在这迷径交错中找到脱身之计,结果被领到艾拉的乳沟,结果他不得不向她呈上那个高深莫测的疑团:“艾拉,你会跟我结婚吗?”
她真的还不知道他那时其实在想什么?她真的还不知道?
在她的乳房间他没找到遗忘。跟艾拉相关的每样东西只让他越来越痛苦地想起艾米。那时他感到羞愧,现在他比羞愧还难受。
“就为了这个,我爱你,阿尔文。”她说。
阿尔文?有一会儿,他完全摸不清她说的是谁。然后,他记起阿尔文是他。这称呼也感觉比生锈了还被销蚀得严重。
“因为除了不假惺惺,你无所不是,无所不能。”
从她拥抱他的体态,在令人窒息又无法逃避的烟障中,接下来几天他见到的所有人都确信他们要结婚了——七年前,在战争庞大吓人的阴影中急匆匆行了订婚礼,接着,他即将出征海外,目前人们相信,这毫无疑问会很快达至一个结果,这结果不再需要仔细思量和重新考虑。在这七年间,他经历了几次生命,而她唯一的生命——或者说在多里戈·埃文斯看来——奉献给了一个关于他的观念,他几乎认不出这个观念中的他来。他时不时地感到内心有种愤怒,叛逆,但他还感到从未有过的厌倦;让更清晰显明的公众意愿来安排生活?还是按他自己个人的、非理性的、毫无疑问被错置的强烈恐惧来安排?前者似乎简单得多。无论怎样,他觉得他的头脑是充满恐惧的战俘营。他赋予它一定的重要性,但不希望超出他所必须赋予的。他意识到身边有那么多人为了他的婚礼将至而兴奋不已,他们比他清醒得多,理性得多,这清醒和理性与他越来越古怪的想法如此不协调,他让自己屈服于他们的清醒和理性,盼着他们也许能把他拽进一个他未曾经历的、更令人满意的所在。孩子气也是他天性的一部分,未曾经历的未知事情带来兴奋感,总是吸引他,尤其当它们让他害怕的时候。没有什么比跟艾拉·兰斯伯瑞结婚更让他害怕的,所以三周后他跟她结了婚——在酒精导致的恍惚中,穿着一件她选中的新西装——之后,他总觉得他看上去装腔作势,跟他们在圣保罗大教堂举行的婚礼一样。
甚至到该亲吻了,他又忘了他的名字,在她的香粉气味中,他感到迷茫,然后,他终于想起来了。阿尔文,是的,就是这名字——“我,阿尔文。”他说。他转身看她——脸上、身上全装饰起来,框在蕾丝花边和橘黄色花朵里,但他看见的只有那张窄脸,奇怪的鼻子,总让他有些反感,细细的弯眉毛,他看不到她有任何吸引力。“接受你,艾拉。”他更柔声地说。而艾拉·兰斯伯瑞——很快就是艾拉·埃文斯了——只是微笑,嘴唇微张,但什么也没说。
在婚礼后的招待会上,他想说,我不是阿尔文,我全是在假装。但相反,他撒谎,他谈起爱情,他说,经历了长达七年的分离,爱情依然存在,七年是神秘的数字,配得上尤利西斯和他的随从。虽然跟他类似的唯一古典英雄是神话里的山羊——听众哗然大笑——但艾拉真是他的珀涅罗珀,他很高兴终于到达他的伊萨卡岛——满堂掌声。
在接下来的全部生活中,他将服从客观情势和他人的期望,渐渐把压力称为责任,他跟这压力格格不入。他对他的婚姻越觉得愧疚,对他开始当丈夫、后来做父亲的失败越觉得愧疚,他越是全身心从事只在公众生活中才是有益的事,越像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有益的事,职责所在,永远都最容易到手的退路,躲也躲不过,正合他的心意,这些全都是别人期望于他的。一无是处、不道德的是他本人,他想——他第一次跟不是他妻子的女人睡觉,是在蜜月过后的第二个月,她是他妻子最好的朋友,名叫乔依·纽斯泰德,有着催人入眠的潮湿嘴唇,笑容狡黠。下午三点,在苏连托,一个简陋的木屋,其他人都不知哪儿去了,这正合适。
迄今为止,所有经历都是拱门,透过它
微光闪耀着行者从未踏足的世界……
事后,他对她耳语,一根手指在蚊帐上面滑动,转回身,朝向她,把头放落下来,用下唇边缘拨弄她深色的乳头,诵读丁尼生,呼吸轻柔,触着她那只乳房:
……它的边界退后
总在我走向它的时候
那天晚上有一个户外烤肉晚会,肉挂在冷藏柜里,因为天气热开始变坏,尽管刚取消对肉的配给供应,好好儿的肉如果浪费,他们还是觉得难受。也许喝多了,也许喝得不够多,他后来想,反正他头很晕,肚子痛得像针扎。他觉得胀得满满的,绷得紧紧的——有些什么横插在他和艾拉之间,像庞然巨物,不道德又不见天日——从现在起,他不想有任何事瞒着艾拉,而乔依·纽斯泰德又妒忌多里戈关注她最好的朋友:他的妻子。他在干什么?他不懂。他希望被发觉?
牛肉被切成厚块,在一床火热的赤桉木炭上炙烤,但等他切进去,肉还没全烧透,有一会儿,他又回到那儿,那一天,在季风雨中,在“计程器”期间,穿过营地去进行每日巡视的第二部分。接近溃疡病人住的小棚,多里戈被笼罩在腐烂的肉散发的恶臭里。他记起坏肉的臭气那么强烈,吉米·比奇洛会时不时必须到外面去呕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