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第8/9页)

他们俩甚至没有告别。一天上午,党卫军的军官们来到贝格霍夫,和元首关起门来在书房里讨论了许久。元首突然冲出书房,歇斯底里地咆哮着,愤怒地跳进车里,大吼着让肯普卡把他送走,送到哪里都行,只要能永远离开这个山顶。车子启动后,爱娃紧跟着冲了出来。她一边追着车子跑下山,一边摇摆着手臂大喊,蓝色的裙子被风掀起。就这样,爱娃的身影也消失在了山际。那便是她留给皮尔特最后的画面。

不久后,士兵们也跟着撤离了。有一天,皮尔特发现,连唯一留下的赫塔也开始收拾行李了。

“你要去哪儿?”他站在赫塔的房门前问。她扭头看了看他,耸耸肩。

“回维也纳吧。”她说,“我母亲还在那儿。至少,我觉得她应该还在那儿。当然,我并不知道还有没有去维也纳的火车。但我会想法子回去的。”

“回去以后,你怎么和你母亲解释?”

“解释什么?我不会再和别人提及这个地方的,皮尔特。你最好也不要和别人说起。趁盟军占领这里之前,快离开这里。你还年轻,别人没必要知道你的过去,也没必要知道我们曾经做过多么可怕的事。”

皮尔特觉得赫塔说的每一个字都直击他的要害,而且她是如此的深信不疑。赫塔走过他身边,他拉住了她的手臂。那一瞬间,他突然回想起九年前,那是他来到贝格霍夫的第一个夜晚,赫塔吓唬他,说要给他洗澡。

“我会得到宽恕吗,赫塔?”他用近乎耳语的声音问道,“报纸上……报纸上写的那些事……会有人宽恕我吗?”

她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胳膊肘从他的手里挣脱。“你真觉得在这山顶上制订的计划,我全都一无所知吗?”她说,“还有那些在元首书房里讨论的事,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别妄想了,我们没资格请求原谅。”

“但我只是个孩子,”皮尔特乞求道,“我不知道,我也不理解。”

她摇摇头,用手捧着他的脸说:“看着我,皮尔特。”她说,“看着我。”他抬起头,泪眼汪汪地看着她,“别再假装你不知道这里发生的一切了。你有眼睛、有耳朵,还有好几次你就坐在那间屋子里,帮他们做记录。你都听见、都看见了,怎么还能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呢?你要对你的所作所为负责。”她犹豫了一会儿,但最终还是决定开口,“你身上背负了几条人命,你的良心是会受到谴责的。但你只有十六岁,你还年轻,你还有时间好好忏悔这些罪过。不要假装自己一无所知。”她松开皮尔特说,“伪装无知才是最大的罪过。”

赫塔说完,便拎起箱子走出房门。阳光透过树林洒进屋子,照着她逐渐远去的背影。

“你要怎么下山?”他朝她大喊,不想让赫塔就这样丢下自己,“这里已经没有别人了,也没有车子能把你送下山。”

“我可以走下去。”她说完,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就这样,她消失在皮尔特的视线里。

当地的派报员们还在给贝格霍夫送报纸,因为他们担心万一元首回来,发现没有报纸,会迁怒于他们。还有些人对胜利心存幻想,但大多数人都已经准备面对现实了。皮尔特在贝希特斯加登听说元首和爱娃搬进了柏林的一个秘密地堡里,正和纳粹党最重要的成员们密谋如何东山再起,如何以一个更强的姿态,带着必胜的方案回归。同样,有的人信了,而有的人只是一笑了之。但报纸还是持续跟进着。

最后一批士兵准备离开贝希特斯加登时,皮尔特追了上去,茫然地询问他现在应该做些什么,应该到哪里去。

“你不是穿着制服吗?”一个军官上下打量着皮尔特,说道,“怎么不跟我们一起走啊?”

“皮尔特这小子扛不起枪,”他的副官说,“穿制服就像在玩过家家。”

说着,两人朝他大笑起来。皮尔特看着他们乘车远去的背影,只觉得自己颜面扫地。

这个曾经穿着短裤被带到山上的男孩,最后一次走上贝格霍夫。

他茫然地待在房子里,却不知该何去何从。他从报纸中得知盟军已经占领了首都,他想,也许用不了多久,敌军就会来到贝格霍夫。月末的那几天,一架英式兰开斯特轰炸机从贝格霍夫的上空飞过,在上萨尔茨堡周边投下两颗炸弹。炸弹没有击中贝格霍夫,但炸起的碎石几乎将这座屋子的玻璃砸烂。皮尔特藏在元首的书房里,炸弹激起的气流将他震倒在地。周围的玻璃被炸碎,无数细小的碎片划破他的脸庞,他惊叫起来。当飞机的声音渐渐远去,他才稍稍放心。他站起来,小心翼翼地走进浴室。他看到了镜中那个沾满鲜血的自己。他花了一整个下午,将脸上的玻璃碎片尽可能清理干净。尽管如此,他仍然担心会就此留下无法抹去的疤痕。

5月2日,派报员最后一次给贝格霍夫送报纸。首页的大标题已经将他想知道的一切说得清清楚楚。元首死了。戈培尔,这个骷髅般枯槁又可怕的男人毒杀了自己的孩子后,和妻子一起自杀了。爱娃吞下氰化钾,希特勒饮弹自尽。最糟糕的是,为了确保氰化钾奏效,元首先用爱娃做了实验。他不想留爱娃一个人痛苦地在地上打滚,然后被敌军逮捕。他想让她迅速了结。

他让布隆迪也吃下一颗氰化钾胶囊。毒药马上奏效,布隆迪顷刻间毙命。

读报纸时,皮尔特几乎不为所动。他站在贝格霍夫外,看着四周的风景。他朝贝希特斯加登望去,又朝慕尼黑的方向望去。他想起自己在火车上第一次遇到希特勒青年团成员时的场景。终于,他朝着巴黎的方向望去。那是他出生的地方,也是一座他极力想要撇清关系的城市。他意识到自己不再是法国人,也不是德国人。他什么都不是。他无家可归、无亲无故。他,活该一无所有。

皮尔特甚至不确定自己能否一直在上萨尔茨堡生活下去。他想藏在山林里,就像古时候隐居的修道士一样,以采集打猎为生。也许这样,他就可以不再面对世人。让他们在山下随心所欲地生活吧。他们要打就打,要杀就杀,仿佛世上一切都与他无关。这样一来,他不必再开口,也不必费心解释。没人会看着他的眼睛,也没人会记得他的所作所为,更没人会记得他曾经是谁。

仅就那天下午而言,这似乎是一个绝佳的点子。

然而,几天后,盟军来了。

那是5月4日的下午,皮尔特正在铺满碎石的车道上捡石子和废弃的易拉罐。上萨尔茨堡的寂静被山脚下逐渐传来的低沉声音打破。声音越靠越近,皮尔特放眼望去,看见一队穿着美国军服的士兵正在上山,朝他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