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指间的珍宝(第10/25页)

“格利佛,你怎么了?”那晚伊莎贝尔问了好几次,但没有哪一次能听到满意的回答。格利佛走进厨房后面的小杂物间,一声不响地关上了门。

“求你了,格利佛,快出来。”他母亲说道,“我们得好好谈谈。”

“格利佛,出来。”我也附和道。

终于,他打开了门:“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其中“一个人”那三个字简直是咬牙切齿吐出来的,冷漠得令人胆寒,因此伊莎贝尔决定还是满足他的愿望。于是我们待在楼下,目送格利佛拖着沉重的步伐上楼回房间。

“我明天得打电话给他们学校问问情况。”

我什么也没说。当然,我后来才意识到这是一个错误。我真不该死守我和格利佛之间立下的誓约,我应该告诉伊莎贝尔,格利佛好久都没去学校上课了。但我没有,因为这不是我的使命。当然,我是有使命的,只是对人类不负有任何使命,甚至是对家里的这两个人——尤其是这两个人——不负有任何使命。我连自己正儿八经的使命都没履行,今天下午咖啡馆里的警告就是明证。

然而,牛顿却有不同凡响的使命感,它冲上三段楼梯,寸步不离地跟着格利佛。伊莎贝尔一时手足无措,她只好打开几扇橱柜门,对着里面的瓶瓶罐罐叹息不已,然后又颓然关上柜门。

“听着,”我发现自己说话了,“你得让他自己找出路,允许他犯错误。”

“我们得找出是谁打的他,安德鲁。我们不能放过恶人。他们不能就这样到处施暴,他们不能打人。你到底遵循的是什么样的道德标准?你怎么能这么漠不关心?”

我该怎么说?“对不起,我不是漠不关心。我关心他,我当然关心我们的儿子。”话音刚落,我便忍不住胆战心惊,我不得不承认一个可怕的事实,那就是我没有撒谎,我真的关心。你看,下午的警告失效了。事实上,它起到了逆反的作用。

这便是悲剧的开始,你明明知道让你无法控制的疼痛会随时袭来。你变得脆弱,因为悬在头顶的疼痛源于爱。对我来说,这无异于一个惨痛的噩耗。

斜面屋顶(以及应对雨水的其他方式)

如果睡着就等于了结了,

心痛,以及千百种身体要担受的皮痛肉痛,

那该是天大的好事,

正求之不得啊!

——威廉·莎士比亚《哈姆雷特》

我睡不着。

我当然睡不着,我要担心的事有宇宙那么大。

我不停地想起疼痛、震耳欲聋的嗡嗡声,以及紫罗兰色。

最糟糕的是,下雨了。

我决定抛下伊莎贝尔,下楼找牛顿谈谈。我小心翼翼地走下楼梯,用双手捂住耳朵,云化为水滴打在玻璃窗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让我失望的是,牛顿在宠物篮中酣睡不醒。

转身上楼时,我察觉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此时的空气突然变得冰凉,寒气来自上面,而不是下面,这显然与自然规律相悖。我想到了格利佛乌青的眼睛,我想到了很多很多。

我径直走上阁楼,这里一切如旧。电脑、“暗物质”海报、扔得乱七八糟的袜子,一切都很正常,除了格利佛本人。

一张纸裹挟着窗外的冷风,迎面扑到我身上。上面写了三个字:

对不起。

我看了看窗外,彼处是无边的夜色,还有这个无比陌生,又无比熟悉的银河系中的寒星点点。

天外的某处是我的家,如果我愿意,现在就可以回去。只要现在完成任务,就可以立刻回到那个没有疼痛的世界。窗户和屋顶的倾斜角度一致,这是一个斜面屋顶。这里的许多屋顶都是这样设计的,以便引流雨水之用。对我来说,爬出窗外容易之极,但对格利佛来说,那自然要费一番苦功。

但我现在最大的困难是雨。

它冷酷残忍。

很快,全身就湿透了。

我看到格利佛坐在屋顶边缘,就在排水沟边,双膝抵着胸口。他全身又湿又脏,似乎在打寒战。此时此刻,我眼中的他不再是一个特殊的物体,不再是一个由质子、电子和中子融合而成的外星实体。用人类的术语来说,他在我眼中已经变成了“人”。我觉得,怎么说呢,我觉得他和我紧紧相连。不是量子意义上万物相互连接在一起的那种连接,也不是原子意义上所有原子彼此之间相互交流协商的那种连接,绝对不是,这是另外一种层次上的连接,其理解的难度不可同日而语。

我可以结束他的生命吗?

我开始走近他。这很不容易,因为人类的脚本来就行动不便,何况这里还有45度斜坡。我得踩着由石英石和白云母制成、湿滑无比的石板瓦。

正当我快要走近时,他回头看见了我。

“你在干什么?”他劈头问道。他满脸惊恐,这是我发现的第一件事。

“我正要问你呢。”

“爸爸,快走开。”

他的话毫无意义。我的意思是,我完全可以把他扔在这里。我本可以逃离雨,逃离从天而降的水滴落在我无血管的纤薄皮肤上产生的恐怖感受,是啊,我可以回到房间。但既然千辛万苦地来了,我就不会轻易离开。

“不,”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如此坚决,“我不会这样做,我决不离开。”

我脚下一滑,一块瓦片松脱了,滑下来,“砰”的一声掉在地上,瓦块四溅。牛顿被惊醒,于是它开始狂吠。

格利佛瞪大了双眼,然后猛地把脑袋扭到一边。他的整个身体绷得紧紧的,犹如一张弓。

“不要这样。”我说道。

他扔掉了什么东西,它落在排水沟中,是一个小小的塑料柱状物,里面原来装了28颗安定片,现在空空如也。

我又往前走了几步,我已看了足够的人类书籍,我明白在这里,在地球上,自杀是一种真正的选择,然而我还是想不通为什么这会让我不安。

我肯定是疯了。

失去了所有的理智。

按逻辑来说,如果格利佛想自杀,那么他可给我帮大忙了。这时我只需要站在一旁看他死就是了。

“格利佛,听我说,不要跳,相信我,你站的位置远远不够高,肯定是死不了的。”这可绝非虚言,但根据我的计算,他跳下去摔死的概率还是相当大的。在这种情况下,我就是使尽浑身解数也帮不了他。受伤了还有机会痊愈,可死亡就是死亡,零的平方仍然还是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