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 《白鹿原》创作手记(第9/11页)

我回到原下的屋院,心情大为改观,被李星提及的人物和情节,竟然不断地浮现出来,这些被我反复斟酌再诉诸文字叙述以后的情节和细节,早已失去了新鲜感,更不会惊奇了,甚至麻木了,现在,以一种生活鲜活的景象重新演绎出来,让我享受着一种被人赞赏之后的自我欣赏的愉悦。我的自信开始恢复。尽管尚不知晓高、洪的阅审意见,尽管明白他们二人的意见才是决定《白》的命运的关键,却毕竟从那种最不堪的心态里转换过来。再说,按我既有的常识性估计,高、洪的阅审意见不仅不会轻易表示,而且需得一段较长的时间;决定出不出某一本书,要经过三审通过,才会有一个确定性的意见告诉作者。我便等待。有了李星的那句非文学评论语言的话垫底,等待的心境改善得很好。

完全出乎我预料的事发生了。见过李星之后在乡下待了不过10天,我再次返城去背馍的时候,竟然收到了高贤均的信。那天进门后依着往常的习惯随意问妻子,外边寄来的信件在哪儿放着。妻子也随意地说在沙发上。我翻拣了一下,子,外边寄来的信件在哪儿放着。妻子也随意地说在沙发上。我翻拣了一下,有一个下署“人民文学出版社”的信封,不禁一愣,仍不敢相信是高或洪的来信,从他们到西安拿走《白》的书稿到这天不过20天,在我想来看稿也未必看得完。我拆开信先看最后的署名,是高贤均,这一瞬间感到头皮都绷紧了。待我匆匆读完信,早已按捺不住,从沙发上跃起来,口噢呀大叫一声,又跌爬在沙发上。妻子从厨房跑过来急问出了什么事,我缓了半晌才告知这件喜讯。待我稍得平静,又忍不住细读这封信。高贤均在信里说,他和洪清波从西安坐上火车便开始读《白》稿,一开读便放不下手,俩人轮流着读;到成都,利用开会的间隙时间接着读,待成都会议开完,俩人都读完了;回到北京,由他综合俩人的共同意见给我写信告知。自然,让我震惊到跃起又吼喊的关键,是他对《白》的概括性评价。他的评价之好之高是我连想也不敢想的事。我说这句话不是作谦逊姿态更不是矫情,确凿是当时的真实心态。且不说自交稿之后发生的那种习惯性自我否定的反常情绪,即使在为着给自己死时能有一本垫棺作枕的书潜心静气写作的4年时间里,也不曾想到这本书会获得编辑如此高的评价。为着“枕头”的写作是完全指向自己的,是自初中二年级喜欢文学创作而终生都不能舍弃的一种人生兴趣;喜欢了大半生文学创作,如果到死时没有一本可以垫棺作枕的书,我不敢想象离开这个世界时会是几重悲哀;自然,如果自己可以垫着枕着平心静气地告别人世,那么这本书理应不会太差,会有一定的个性化特质的内容和叙述方式。然而,我没有想到会有高贤均如此又高又好的评价,不单是受宠若惊,而且切近地感知到独处原下租居屋院近10年的选择是适宜于我的。由李星颇为激烈的反应和高、洪甚高的评价,让我直接感知到被理解也被认可的踏实和欣慰,自然想到所有的用心和努力都是合理的。我在平静下来之后对妻子说,可以不去养鸡了。

我还是背着妻子为我准备的馍和面条等吃食回到乡下。不久就收到何启治的信,他也读过《白》稿了,自是让我欣慰的评说,却不再有看高贤均来信时的紧张和失态般的癫狂了。我能想到他读《白》稿的特殊心理,20年前他到西安组稿找到我,在西安南郊的小寨街头,鼓励我把生平发表的第一篇短篇小说扩写为长篇小说,把我吓住了。此后许多年里,他仍不断提醒我给他写长篇小说,我和他达成君子协议,如果我今生能写成长篇小说,肯定先送他过目。现在,他看过《白》稿了,不仅说了很多好话,而且给我说了处理稿子的程序和进度。我在原下的院子里散步,或在小书屋里喝茶,以及到春草勃发的原坡上和灞河长堤上游走,往往忍不住感慨我和何启治的交情,20年了,这个职业编辑一直等待我的长篇小说。人生的有效年龄里,能有几个20年啊。我终于把《白》交给他手上,他做这部小说的责任编辑,每想至此,我便感动着一种人格一种真挚的友情是无法斗量的,且不说作为编辑的事业心等话。此后每隔一段时间,他便有信来,告知我《白》稿的处理情况。我完全依托于他,由他根据实际情况处理。我相信他和我一样珍惜这部小说,有损人物不能删节的文字和细节,他比我更坚持。

这无疑是我50年生命历程中最好的一个春天。我是说我的心情。灞河边上被古人的送别诗吟诵得很美的柳色,原坡上返青的麦苗和田坎塄坡上的荆棘野草,每年也都如此而少有令人惊异的差别。即使天象变化,无非是雨多了雨少了寒流频繁或少来了,我已司空见惯。然而,今年的春天在我是前所未有过的美好,也是前所未见的敏感。我于天色透亮时起来,匆匆喝一杯水,便走到原坡的一处高塄上,看太阳从秦岭山峰上冒出来,把鲜嫩的光泽洒满河川和原坡,刚刚成型的野草的绿叶上的露珠闪闪发光。傍晚又下到灞河川道,看落日之前和之后久久不散的霞光;我常常蹲在村民栽着红苕秧苗的沙地里,为那一株株刚刚冒出的嫩叶而心颤,便想到秋后地下会有一嘟噜紫红的红苕被刨出来。

我依旧应邀为办红事白事和建造新房的村民乡党当账房先生,这些差事在这小村子里未必每月都能遇上一回;依旧在不能下地的两天和夜晚,和那几位相对稳定的棋友下象棋;这种调节和休息毕竟费时不多,更多的时间是在自己小书屋里阅读。这是我预料不到的一次阅读,竟然对几十年不断阅读着的小说(包括名著),在写完《白》稿之后顿然失去了兴趣,竟然想读中国古典诗词了。尽管未能接受高等文科教育,深知国学基础浅而又薄,然几十年来仍然兴趣专注于现当代文学和翻译文学作品的阅读,从来也舍不得把业余有限的时间花费到国产古典词章的阅读中去。这回突然发生的阅读中国古典诗词的兴趣,也并非要弥补国学基础的先天性不足,再说年属50记性很差为时已晚了,可以说是没有任何功利目的的纯粹欣赏的兴趣。我后来想过,这种欣赏兴趣的发生,在于古典诗词的万千气象里的诗性意境,大约是我刚刚完成小说写作的长途跋涉之后所最渴望沉湎其中的。然而,在《白》的阅审尚未确定的悬心状态里,又很难潜心静气地进入其中,以至用高声朗诵来排解对《白》可能发生的不堪的结局的焦虑。现在,有了高贤均和何启治的肯定,也有李星的别具个性的语言的肯定,我便完全松弛下来了,进入一种最欣慰也最踏实的美好状态,欣赏古典诗家词人创造的绝佳意境就成为绝好的精神享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