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第13/40页)
整个下午,她在伦敦的大小公园里晃悠,从圣詹姆斯皇家公园逛到格林公园,途经白金汉宫,到海德公园,再进肯辛顿花园。在伦敦,你能走很远很远的路,而不踏一步人行道,不过一条马路。她身上一分钱也没有,在肯辛顿一杯茶也买不起——她已经意识到不带钱是个愚蠢至极的错误。这里没有弗雷德·史密斯来帮她“点个头、眨个眼”。她又热又累、风尘仆仆,被热浪烤得仿佛海德公园的草皮一样焦干。
九曲湖里的水能直接喝吗?雪莱的第一个妻子就是在这片湖中自杀的,但厄苏拉觉得,倘若在这样一个人群齐聚享受阳光的时刻跳入湖中,难免会有第二个文登先生跳水相救。
她突然明白自己应该去哪里了。当然是那里,这无法避免。
“上帝呀,出什么事了?”伊兹哗啦一下敞开家门,仿佛她正在等一个很有趣的人物,“你的样子真吓人。”
“我走了一下午,”厄苏拉说,“身上没有钱。”又补充道,“而且好像有孩子了。”
“先进来再说。”伊兹说。
她坐在贝尔格莱维亚区一幢大房子的一间,这间屋子原来肯定是餐厅,这把椅子也很不舒服。屋子只是个供人等候的地方,屋主也就没对它多花心思。壁炉上方挂了一幅荷兰黄金时代的静物作品,彭布鲁克折叠桌上摆放着落灰的菊花。从这一切看不出房子其他屋中正在进行的事,也无法把它们与后楼梯上与霍维的那次苟且会面联系到一起。谁能料想从一种生活落到另一种生活的速度竟会这样快?厄苏拉想象着科莱特大夫要是知道了自己的尴尬处境,不知会说什么。
厄苏拉不期而至,伊兹将她让进梅尔伯里路家中的客房,她在门厅打电话寻找借口,厄苏拉在闪缎的被褥下嘤嘤地哭——“可不是吗!她就这么突然出现在门口,这只小羊羔……只是想我了,来看看……带她参观博物馆之类的地方,到剧院看戏,没有儿童不宜的东西……别像个老妈妈似的,休……”幸好接电话的不是希尔维,否则她就待不久了。最后的结论是,允许她在伦敦住几天,以便“参观博物馆之类的地方”。
打完电话,伊兹端着一只盘子走进客房。
“白兰地,”她说,“还有黄油吐司。你来得急,我只有这些。你真傻,”她叹息道,“这种事是有措施的,你知道吗?一些很方便的措施,与其治疗不如防范。”厄苏拉完全没听懂。
“你得做掉它。”伊兹继续说,“在这点上,我们没有异议吧?”
“完全没有。”
贝尔格莱维亚区,身穿护士服的女人打开候诊室的门,向里张望。她的制服浆得笔挺,即使脱下来也一样能站住。
“这边走。”她连厄苏拉的名字也不招呼一声。厄苏拉仿佛羔羊跟随屠夫,乖觉地跟上了她。
伊兹是个务实不务虚的人,拿车送她到地方(“祝你好运”)后,扔下一句“回头见”就走了。厄苏拉对伊兹的“祝你好运”和“回头见”之间将要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她猜不会是好事。也许是一口难以下咽的药水,或盛满在一只大肾形盘的药片。还有必不可少的谈话,关于她的道德问题,她的性格问题。但只要最后一切如初,她并不关心当中要经历什么。孩子多大了?她想。她在肖克洛斯家百科全书上做的潦草调查并没有给她透露多少信息。她猜孩子在降临前还要费一番周折,降临后他会被裹进襁褓,放进摇篮,有人悉心照料,有一天,一对像厄苏拉迫切想要摆脱他一般迫切想得到他的好心人,会来将他领走。然后,她就可以乘火车回家。就可以沿小路回去找那个里面装着酸莓的细瓷碗,再若无其事地回到狐狸角,仿佛除了参观博物馆外什么也没有发生。
那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房间。高大的窗户,挂着系有流苏束带的窗帘,帘顶有半月帘饰。房中有豪华大理石壁炉,炉膛中却燃着一架煤气炉,炉台上的钟面上除巨大数字外没有任何装饰,凡此种种,透露出这里原来有一份不一样的生活。脚下的绿色油毡地板和屋中的手术台之间也有欠协调。四周弥漫着一种学校实验室的气味。厄苏拉在推车周围转圈,观看一块亚麻布上排列着模样残忍、闪闪发光的银色器皿。它们似乎与婴儿无关,而应该拿去屠宰牲畜。屋内没有摇篮。她的心开始忐忑不安。
一个比休更老的男人穿着白大褂走进来,他行色匆匆,仿佛马上要赶往别处,他让厄苏拉躺上手术桌,双脚踩在“马镫”上。
“马镫?”厄苏拉疑惑道。这里应该没有马吧?直到制服笔挺的护士将她摁倒,把她的脚套进脚镫里,她才明白过来。“我要动手术?”厄苏拉不愿意,“我没有生病。”护士给她罩上面罩。“从10数到1。”她说。为什么?厄苏拉想问,然而不等此话在脑中成形,周遭的屋子和屋中的一切,就都消失了。
再反应过来,她已经坐在了伊兹的奥斯汀上,正晕乎乎地盯着风挡玻璃窗外。
“不用多久你就能恢复正常,”伊兹说,“别担心。他们给你用了药。短期内你还会感觉有点奇怪。”伊兹何以对这可怕的程序如此了解?
回到梅尔伯里,伊兹扶她上床。她在客房里盖着闪缎的被子沉沉睡去,直到天黑,伊兹才又端着托盘进屋来。“牛尾汤。”她兴高采烈地说,“我用罐头做的。”伊兹身上有一股酒味,又甜又腻,透过妆容和兴奋的外表,可以看出她其实已经很累。厄苏拉心想,自己一定给她造成了不小的负担。她挣扎坐起,但因酒精和牛尾汤的气味太浓,忍不住吐在了被子上。
“噢,上帝,”伊兹说着捂住嘴,“这种事我可处理不来。”
“孩子怎么样?”厄苏拉问。
“什么?”
“孩子怎么样?”厄苏拉重复说,“他们有没有把他送给好心人?”
是夜,她醒来又吐了一次,这次她既没有自己清理,也不叫伊兹来,直接又睡了。早晨再醒时,她感到体热。热得仿佛要燃烧起来。她的心敲击她的胸膛,每次呼吸都极为困难。她试图下床,但立即头晕目眩,双腿发软。一阵天旋地转,世界模糊了。伊兹肯定给休打了电话,等她汗津津的额上感到一只冰凉的手,睁开眼睛时,休正对她笑着,这笑容令人安心。他坐在床边,身上还穿着大衣。床让她吐满了。
“我们马上送你去医院。”他似乎并不介意床上的状况,“你好像受了感染。”远处传来伊兹的抗议:“他们会处决我的!”“很好嘛,让他们把你关到牢房里,最好再把钥匙扔了。”他抱起厄苏拉,又说:“我想开宾利去会更快。”厄苏拉感到自己轻若无物,好像马上要飘走了。再醒时已经置身一间洞穴般的病房,身边的希尔维面孔紧绷,神色不悦。“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她说。傍晚,休来替换希尔维,厄苏拉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