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第14/40页)

黑蝙蝠降临时,休陪在她的身边。夜伸出一只手,厄苏拉便向它握去。她听到高处光明的世界向她发出呼唤,感到轻松,甚至喜悦,在那里,一切谜题将会得到解答。天鹅绒般的黑暗,仿佛多年好友,将她包围起来。空中仿佛飘起了雪,细洁如粉末,刺骨如东风刮在了婴孩的皮肤上——然而,厄苏拉的手被拒绝了,她重新跌回医院的病床。

医院的淡绿床单上洒满耀眼阳光。休睡着了,脸上皮肤松弛,满面倦意。他以一个别扭的姿势坐在床边一把椅子上。一只裤管稍稍吊起,厄苏拉看见坍缩下来的灰色光面袜和父亲小腿上光滑的皮肤。父亲曾经是泰迪的模样,厄苏拉心想,有一天,泰迪也会长成父亲。孩子心里的成人,成人心里的孩子。这句话让她想哭。

休睁开双眼看见她,虚弱地笑了,说:“你好,小熊。欢迎回来。”

1926年8月

握笔要轻盈,便于轻松书写速记符号。手腕不应碰触簿册及书桌。

那年夏天余下的时间充满忧伤。她常坐在果园的苹果树下读皮特曼速记入门书。家里同意让她休学,假期结束去学打字和速记。“我不想回学校了,”她说,“也回不去了。”

一间屋子只要有厄苏拉在,希尔维一进去整个人就会冷下来。布丽奇特和格洛弗太太都不理解。何以厄苏拉上伦敦看望阿姨时染上的“恶疾”,会让希尔维对自己的女儿这样疏远?两人都觉得相反的情况才合理。伊兹自然受到了永久隔绝。成了永世不受欢迎的人66。谁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有帕米拉一人,一点点地向厄苏拉问清了整件事的经过。

“但是他强迫你的呀,”她怒火中烧,“你怎么能自以为有错呢?”

“但是接下来……”厄苏拉喃喃道。

希尔维当然认为这是她一个人的责任。“你把自己的德行、品质和别人劝你的好话全都丢光了!”

“别人又不知道。”

“但我知道!”

“你怎么像布丽奇特的小说里那些人似的。”休对希尔维说。休难道读过布丽奇特的小说?似乎不可能。“实际上,”休说,“你很像我母亲。”(“现在看似难熬,”帕米拉说,“但什么事都有过去的时候。”)

连梅丽也被蒙在鼓里。“血液中毒?”她说,“真没想到!医院吓人吗?南希说泰迪告诉她你差点死了。我这辈子肯定碰不上这么命悬一线的事。”

死亡与死里逃生之间差距竟然如此之大。有一个人的整个生命这么大。厄苏拉感到自己不配活下来。“我想再去看科莱特大夫。”她对希尔维说。

“他好像退休了。”希尔维冷漠地说。

厄苏拉仍然留着长发,主要为了取悦休。但是有一天,为了自我惩罚,她与梅丽一同去比肯斯菲尔德将长发剪短了。她觉得自己变成了殉道者,变成了修女,并感到自己的余生将在这两种状态之间度过。

休对此的反应惊讶多于哀伤。她想,与在贝尔格莱维亚发生的事比起来,剪发不过是无伤大雅的胡闹。“我的天。”她在餐桌上倒人胃口的俄式67小牛肉前坐下时,休惊呼道。(“像给狗吃的。”吉米说,不过像吉米这样胃口奇大的男孩,如果有条件,完全可能高高兴兴地吃掉乔克的晚餐。)

“你好像变了个人。”休说。

“这难道不是好事?”厄苏拉说。

“我喜欢原来的厄苏拉。”泰迪说。

“唉,现在只有你一个人还喜欢原来的我。”厄苏拉轻声叹息。希尔维发出一个很难说有任何意义的声音。休对厄苏拉说:“噢,别这么说,我觉得你——”

但她再也没能搞清休觉得她怎么样,因为前门突然响起急促的敲击声。是肖克洛斯少校来问南希在不在。“抱歉打扰你们用餐。”他站在餐厅门口,手足难安。

“她不在这里。”休说,虽然谁都看得出南希不在餐厅里。

肖克洛斯少校看到大家盘中的小牛肉,皱了皱眉。“她要做粘贴簿,”他说,“所以去路上捡树叶了。你知道她那孩子。”最后一句话是对南希的好友泰迪说的。南希热爱大自然,不是捡树枝,就是捡松果,不是捡贝壳,就是捡石子、骨头,仿佛一个古老宗教的信徒在搜集图腾。肖克洛斯太太叫她“大自然的孩子”(“这又不是什么好事。”希尔维说)。

“她想找橡树叶子,”肖克洛斯少校说,“可我们花园里没有橡树。”

大家就英国境内橡树减少的事讨论了几句,接着出现了一阵短暂的沉默。肖克洛斯少校清清嗓子:“罗伯塔说她出去大约一小时了,我到小路上从头至尾喊了个遍。不知她去哪儿了。维妮和梅丽都出去找了。”肖克洛斯少校突然脸色发白。希尔维给他倒了杯水。“坐下吧。”她说。他不坐。自然,厄苏拉想,他一定正想着安吉拉的事呢。

“我想她一定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休说,“比如找到了一只鸟巢,或发现看谷仓的母猫生了小猫。她那孩子就是这样的。”大家突然变得仿佛对南希无比了解。

肖克洛斯少校从桌上抄起一把汤匙,心不在焉地看着:“她连晚饭也没回来吃。”

“我去和您一起找。”泰迪跳起来。他很了解南希,知道她是个从不错过晚饭的人。

“我也去。”休说着,鼓励地拍了拍肖克洛斯少校的肩,丢下盘中的小牛肉走了。

“我也去吧?”厄苏拉问。

“不行,”希尔维说,“吉米也不许去。待在家里,我们到花园里找。”

这次没有冰窖待遇了。南希被暂存于医院停尸间。他们找到她时,南希尸骨未寒,卡在一个空置的牛食槽里。厄苏拉潜伏在起居室门口偷听。“当局派人来查了。”休对希尔维说,“三年里的第二个女童了,不可能纯属巧合吧?跟之前的安吉拉一样,是被勒死的。”

“我们中间生活着一个怪物。”希尔维说。

最先找到她的人是肖克洛斯少校。“幸亏这次不是泰迪。”休说,“他再也受不起刺激了。”即便如此,泰迪还是受不了。他好几周不说话。终于说话时,他说他的灵魂被挖走了。“伤总会痊愈。”希尔维说,“再深的伤也会。”

“真的?”厄苏拉想到了紫藤花壁纸、贝尔格莱维亚候诊室,问她。希尔维说:“也不总是。”连谎也不屑于扯一个。

大家听见肖克洛斯太太在丧女的第一天整夜嘶吼。那以后她的脸就歪了。费洛维大夫说她得了一次“小中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