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第15/40页)

“可怜的女人。”休说。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在哪里,”希尔维说,“从来都是由着她们乱跑。这下为自己的粗心付出代价了。”

“哦,希尔维,”休忧伤地说,“你的心呢?”

帕米拉启程去利兹,由休开宾利送她。她的衣箱太大,后备厢放不下,只得交火车托运。“大得能藏得下尸体。”帕米拉说。她将入住一栋女生宿舍楼,已经知道屋子很小,同屋来自麦克尔斯菲尔德,名叫芭芭拉。“就像在家里,”泰迪安慰她,“只是厄苏拉换成了另外一个人。”

“那还怎么像在家里?”帕米拉说,更牢牢地牵住了厄苏拉的手,直到上车在休的身边坐下来才放开。

“其实我早就想动身了,”帕米拉说,“只是舍不得你。”

开秋,厄苏拉没有再回学校,谁也没问她原因。梅丽因南希的死而悲伤过度,无暇他顾。厄苏拉每日早晨乘火车去海威科姆上私立秘书学院。“学院”其实只有两间房,外加一间冷飕飕的水房和一个更加冷飕飕的碗橱大小的卫生间。全部“学院”位于海威科姆高街一家蔬果店的楼上,由卡夫先生开办。卡夫先生毕生热爱世界语与皮特曼速记法,后者比前者的应用更为广泛。厄苏拉很喜欢速记符号,它们有如密码,组成一套全新词汇。上扬、弯勾、复合辅音、特殊缩写形式、半化、倍化——一种前人不识、后人不知、只为一小撮稀有人种掌握的语言。卡夫先生帮她们做听写时,念诵音调平板,含有一种安抚人心的东西——重申、重申行为、一再重申、已一再重申、正一再重申、王子、如同王子、王子们、公主、公主们……

班上其他女孩也都十分友好易相处——乐观积极,务实,从不忘带速记本、量尺,每个人的包里至少装有两种颜色的墨水笔。

午餐时间若天气不佳,大家就待在教室里分享自带的午餐,将丝袜套在打字机键盘上补。女孩们各自利用暑假去登山、游泳和露营,厄苏拉不知她们是否能从外表看出她暑期际遇的不同。她将“贝尔格莱维亚”一词确定为整件事的速记符号。(“一次人工流产。”帕米拉说,“一次非法人工流产。”帕米拉不懂口下留情。厄苏拉真希望她能顾一顾她的脸面。)她嫉妒自己的同学单纯的生活。(伊兹对这种想法该多么不屑。)她自己似乎永远失去了单纯生活的机会。

假设她当时卧轨成功,或在贝尔格莱维亚之后死去,或曾打开卧室窗户往下跳,是否能从头再来一次?抑或这种轮回感正像别人所说而她也不得不相信的那样,只存在于她的心中?即便的确只存在于心中,难道她心中的一切就不真实?说不定谁也无法证明世界的真实性。说不定这世界的一切确实“相由心生”。科莱特大夫曾说,哲学家们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开始“有条不紊地研究”这个问题。事实上,这是哲学最早提出的问题之一,她毫无为此烦恼的必要。但是出于这一问题自身的性质,任何人都不可能规避它,不是吗?

(“别打字了,”帕米拉从利兹来信说,“你该去大学念哲学,你的脑子适合学哲学,就像猎狐梗适合啃硬骨头。”)

她又重新找到了科莱特大夫的诊所,一个发型和发质都酷似钢丝刷的女人,戴着钢丝眼镜,帮她确认了科莱特大夫退休的事实,并问她是否有兴趣向她问诊。不,厄苏拉说,她没有这样的兴趣。那是贝尔格莱维亚后她第一次上伦敦,从哈利路回来,她在贝克鲁线上突然一阵惶恐,不得不跑出玛丽勒本站外,大口喘气。一个卖报的问她:“你没事吧,小姐?”她说,没事,没事,很好,谢谢。

卡夫先生喜欢轻轻用手拍女孩们(“我的女孩们”)的肩膀,抚摸她们高腰开衫上的安哥拉羊毛和套头毛衣上的羊绒,仿佛她们是他钟爱的小动物。

早晨她们用安德伍德打字机练打字。卡夫先生有时让她们蒙上眼睛练习,据他说一看键盘速度就会降低,而这是唯一完全不看键盘的方式。这让厄苏拉感到自己像个即将被枪决的逃兵。蒙上眼睛后,她便注意到了卡夫先生发出的奇怪声响,低沉的咝咝声、哼哼声,但她从来没有偷看过他究竟在做什么。

下午是速记训练——听写包含一切形式令人昏沉的公文。尊敬的先生,我于昨日董事会议呈交了您的信件,董事会成员经过讨论决定暂缓此事进程,留待最末一周周二的董事会议深入探讨……信件内容极端枯燥,与她们在听写簿上留下的飞舞的笔记形成鲜明对比。

一天下午,卡夫先生口授我们很抱歉,任何人对安排有异议的,都无望对其做出任何更改时,经过厄苏拉,轻轻将手放在了她没有长发保护而光秃秃的后颈上。她顿时浑身一颤,双眼紧盯面前的打字机键。难道她身上真有招惹是非的气场吗?也许她真的是个坏人?

1932年6月

帕米拉为自己选了一匹白色锦织缎,替伴娘选了黄绸。黄绸的黄色有点刺目,伴娘们看上去个个像得了肝炎。伴娘有四个——厄苏拉、维妮·肖克洛斯(戈尔蒂被淘汰)和哈罗德的两个小妹妹。哈罗德家人口众多,一大家人热热闹闹地住在老肯特路上。那是个希尔维觉得“下等”的地段。哈罗德行医为生,这也没能改善他在希尔维心目中低人一等的形象(不知为何,希尔维十分鄙夷医生)。“你自己家不也败了吗?”休对希尔维说。他很喜欢自己的这个准女婿,觉得他“令人耳目一新”。他也喜欢哈罗德的母亲奥莉芙。“她是个直截了当的人,”他对希尔维说,“绝不搞假大空那一套。跟某些人不同。”

“目录上看着倒挺好。”帕米拉审视第三次试穿礼服的厄苏拉,疑虑地说。两人身处伦敦西北部纳斯登区一家裁缝店的前堂,虽然此地并无任何制作婚纱的渊源。厄苏拉套在对角剪裁的裙装中,腰腹部绷得很紧。

“您从上回试穿后似乎又胖了一些。”裁缝说。

“我胖了?”

“胖了。”帕米拉说。厄苏拉想起了上回体重增加的原因。贝尔格莱维亚。这次绝不是因为同样的原因了。她站在一把椅子上,裁缝手腕上戴着一只扎满针的小枕头,在她周围绕圈。“但还是很漂亮。”帕米拉补充道。

“我工作时一坐一整天。”厄苏拉说,“应该多走走。”厄苏拉很容易犯懒。谁也不知道她其实一个人住。就住在贝斯沃特一栋楼的楼顶。同屋的西尔妲已经搬出去,不过,感谢上帝,还在继续支付房租。西尔妲与一个离不成婚的男人住在伊林区一幢“很一般的别院”内,对方叫欧内思特。此事必须对父母隐瞒,必须假装自己仍住在贝斯沃特,仍然清白,仍然单身。厄苏拉觉得,早晚有一天西尔妲的父母会不期而至,自己必须撒一个或好几个谎来解释他们女儿不归的原因。休和希尔维要是知道她一个人住在伦敦也一定会吓一大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