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第23/40页)

抵达尤斯顿站时,她已双腿发软。行人纷纷绕行,她开始担心出租车司机会拒载。但她一拿出钱来,司机就答应送她了。两人安安静静在伦敦城中穿行,沐浴连夜未停的雨,石砌楼宇在清晨第一抹阳光中通体晶莹,密布云朵的天上,荡漾着粉红、幽蓝的蛋白石一般的光华。她这时才想起自己是多么喜欢伦敦。她的心升起来了。刚刚决定了不死的她,此时燃起了活下去的愿望。

旅途末,司机帮她下车。“您确定是这里吗,小姐?”他看看梅尔伯里路上的这座红砖大房子,表示怀疑。她无声地点点头。

自然要来这里。

她摁响门铃,前门就开了。伊兹看见她的脸,一阵惊惧,两只手立即捂到嘴上,“噢,我的上帝!这是怎么了?”

“我丈夫要杀我。”

“先进来再说。”伊兹说。

乌青慢慢消退了。“这是战斗的创伤。”伊兹说。

伊兹的牙医补好了厄苏拉的牙。她的右臂还要在脖子上挂一段时间。鼻子再次断裂,颧骨和下颌骨也都骨折了。她有了瑕疵,不再完整。但又觉得自己仿佛被洗净了一般,过去在现在面前失去了原来的分量。她给狐狸角发电报,说自己出去夏游,“同德雷克去苏格兰高地一周”。她自信德雷克不可能找到狐狸角去。他会打落牙往肚里咽。也许回了巴尼特。感谢上帝,他不知道伊兹住在哪里。

这一次,伊兹意外地富有同情心。“请尽管住下去。”她说,“同住比我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要好。而且上天作证,这次我的钱养你是绰绰有余了。你就安心住吧,”她补充道,“不着急。而且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你才二十三岁,来日方长。”厄苏拉不知对什么更应该惊讶,是伊兹的慷慨,还是她记得自己岁数这件事。也许贝尔格莱维亚也改变了伊兹。

有天傍晚,厄苏拉一人在家,泰迪突然造访。“找你真不容易。”他说着,用力抱了抱她。厄苏拉的心搏动着喜悦。泰迪似乎永远比别人真诚。他在庄园农场干了一夏天农活,黑了,也壮了。不久前,他宣布想种田为生。“你先把上大学的钱还给我。”希尔维口中这样说,脸上却笑眯眯的,因为她最最喜欢的就是泰迪。

“那好像是我的钱吧。”休说。(休有没有最喜欢的孩子?“好像是你。”帕米拉说。)

“你的脸怎么了?”泰迪问她。

“一桩小意外,前几天更惨。”她笑道。

“你没去高地。”泰迪说。

“这么看来好像是没去吧。”

“这么说,你离开他了?”

“对。”

“太好了。”泰迪和休一样,不爱流连在一个话题上,“我们疯疯癫癫的姑姑哪里去了?”他问。

“出去疯了。好像去了使馆俱乐部。”两人为庆祝厄苏拉重获自由,对饮了伊兹的香槟。

“这下母亲会觉得你让家里丢脸了。”泰迪说。

“别担心,她早就觉得了。”

两人一起做了鸡蛋卷和番茄沙拉。把盘子摆在膝头,一边吃一边听无线电播放安布罗斯和他的交响乐团。吃罢,泰迪点起一支烟。“你近来变得像大人了。”厄苏拉笑道。“我还有肌肉呢。”说着,泰迪像马戏团大力士,露出自己两侧的肱二头肌。他本来在牛津念文学,他说,“在田里干活”时不用动脑,日子很惬意。还说,自己在写诗。关于土地,而非“情感”。南希死后,泰迪的心碎了。他说,碎掉的东西是不可能完美复原的。“简直像詹姆斯81的小说。”他沉郁地说。(厄苏拉想到了自己。)

泰迪心里,南希被生生扯去的地方留下了一道疤、一个空洞。他对厄苏拉说:“我似乎来到了一个地方,在那里,生命已经结束,但人还活着。”

“我想我明白。我明白。”厄苏拉说。

厄苏拉头枕着泰迪的肩睡着了。她还没有从无边的疲倦中恢复。(“睡觉最养人。”伊兹每天早晨都把早餐端到厄苏拉的床上。)

最后,泰迪叹息着伸了伸懒腰,说:“我要回狐狸角了。故事怎么编?是说看见了你,还是说你在苏格兰的世外桃源?”他将两人的盘子拿到厨房去,“我洗碗的时候,你想想怎么说。”

门铃又响了,厄苏拉以为肯定是伊兹。自从厄苏拉来了梅尔伯里,伊兹就不怎么带钥匙了。“反正你总是在家呀,亲爱的。”她说。于是有时厄苏拉不得不凌晨三点爬起来给她开门。

门前不是伊兹,却是德雷克。她惊呆了,说不出话。她离开得十分决然,已将他作为一个不存在的人。他应该永远待在意识中某个黑暗的角落,不该出现在荷兰公园区。

他将她的双臂扭到背后,押着她来到客厅。他扫一眼重木雕花中式咖啡桌。香槟酒杯还立着,缟丝玛瑙烟灰缸里还有泰迪抽的烟头。他恶声道:“这是谁?”他整个人被愤怒点燃,“你跟谁在通奸?”

“通奸?”厄苏拉说,因为这个词中的道德审判意味而感到惊讶。泰迪肩上搭着洗碗布走进屋里。“这是怎么了?”他说,“放开她。”

“就是这个人?”德雷克问厄苏拉,“你就是跟这个人在伦敦鬼混?”他不等她作答,便将她的头撞向咖啡桌。她滑到地上。她头疼得厉害,且越来越疼,好像头上戴着一个越夹越紧的虎头钳。德雷克像举圣杯一样高举缟丝玛瑙烟灰缸,不顾烟灰烟头撒了一地毯。厄苏拉意识到自己的确精神失常了,因为她非但没有在恐惧中蜷紧身子,反而想起了煨蛋的事,觉得二者何其相似,生活何其可笑。泰迪对德雷克吼了句什么,后者将烟缸向他掷去,没有用它砸碎厄苏拉的头颅,又揪着头发提起她的头,再次撞向咖啡桌。厄苏拉看不见泰迪是否被烟缸击中。她的眼前劈下一道闪电,疼痛渐渐退远。

她四肢休克,滑倒在地毯上。满眼的鲜血使她什么也看不清。头被砸第二下时,她感到自己的一部分做出了最后的放弃,也许那是她的求生本能。从地毯上翻滚和呻吟的声音听来,她知道德雷克和泰迪正在厮打。至少泰迪还站着,没有失去知觉躺倒在地,但她不希望他打架,她希望他逃走,逃离通往危险的路。只要泰迪安全,她可以将生死置之度外,真的。她想说话,却只哼出一串不成句的声音。她冷了,也累了。她记得贝尔格莱维亚发生后,她在医院里也有这种感觉。当时有休在,当时休握住了她的手,将她留了下来。

无线电继续播放安布罗斯,山姆·布朗恩唱着《太阳戴起了它的礼帽》。这是一首快乐的歌曲。谁能想到自己会在这样的歌曲中死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