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第26/37页)
不知有没有认识的遇难者,厄苏拉心想。自己在菲力莫尔花园的处所离此不过几条街,也许她上班路上曾路过住在这里的什么人,甚或在菜店、肉铺里还发生过交谈。
“显然有很多已无法辨认。”伍尔芙小姐说。她已与负责事故的官员谈过话,后者似乎相当庆幸自己碰上了一个讲道理的人。“你听了一定会高兴的:我们不再是编外人员了。”
就在那拿板刷的男人楼上(虽然地板已经没了),墙头挂镜线上用衣架挂了条裙子。厄苏拉发觉自己总为家常细节——仍然坐在炉上的水壶,一桌无人消受的晚餐——动容,其程度要大于自己看见周遭更沉重的痛苦和更惨重的毁灭时。此时她看着那裙子,却发现里面还套着个女人。她的头和双腿被炸掉,但双臂还连着。高爆速炸弹造成的各种奇形怪状的结果从来都令厄苏拉惊讶不已。女人仿佛已经焊在了墙上。明亮的火光中,依稀还能看见裙上戴的一枚胸针。一只黑猫,镶着假钻做的眼睛。
她踩着满地碎石走向这栋楼房的后墙。乱石地上靠坐着一个女人,四肢像布娃娃般摊开。似乎被炸到半空后又胡乱地落到了地上——事实经过恐怕就是如此。厄苏拉想叫一架担架来,但头顶正好飞过一串轰炸机,谁也听不见她的叫喊。
女人满身灰土,看不出年龄。她手上有严重烧伤。厄苏拉在急救包里翻出比诺尔烫伤药膏,涂了些在她手上,自己也不知为何要这么做。女人伤得太严重,药膏根本是于事无补的。她希望自己还带着水,女人的嘴唇干燥得令人心疼。突然,出乎厄苏拉意料,女人睁眼了,睫毛支棱着,因落满灰尘而显得苍白,她想说话,但声音过于沙哑,厄苏拉听不明白。难道她是外国人?“您说什么?”厄苏拉问。她感到女人就快要死了。
“孩子。”女人突然发出声音,“我的孩子在哪儿?”
“孩子?”厄苏拉重复着,环顾四周。她没有看见任何孩子的迹象。孩子可能被埋在了废墟堆下的任何位置。
“他叫,”女人滚动着喉咙,囫囵难辨地说——竭力要说得清楚,“埃米尔。”
“埃米尔?”
女人轻而又轻地点点头,好像再也说不出话了。厄苏拉再次环顾寻找婴儿。回身再想确认宝宝的年龄时,女人的头已经疲倦地垂下,厄苏拉号了号她的脉,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她丢下女人,继续寻找生还者。
“你能不能去给埃姆斯利先生拿一片吗啡?”伍尔芙小姐问。一个女人正在尖叫,且像工地壮劳力一样谩骂着。伍尔芙小姐又补了一句:“就是给这个吵吵嚷嚷的女人的。”伤员吵得越凶,越说明不会死。这条定律经起了无数次考验。这个女人气势如虹,似乎准备单手从废墟中辟出一条道,再到肯辛顿花园跑一圈。
埃姆斯利先生位于房屋的地下室,厄苏拉不得不先被两个救援队员放下去,再在碎裂的桁架和砖块中挤出一条路。她意识到整栋房屋也都摇摇欲坠地支撑在这同一堆桁架和砖块上。她找到埃姆斯利先生时,后者几乎是平躺在一个女人身边,女人腰部以下完全被倒塌物压住,但神志还清醒,对自己痛苦处境的语言表达也十分生动。
“很快救您出去。”埃姆斯利先生说,“喝杯茶。怎么样?不错吧?我都想喝了。托德小姐还给您带了止痛的东西来呢。”他一个劲地安慰着。厄苏拉将小小的吗啡药片递给他。他看来相当擅长手头的事,想象他戴围裙称白糖、包黄油倒很困难。
地下室的一边堆满沙包,但许多沙包在爆炸中破开了,沙子流了一地。一时间,厄苏拉突然产生了令人惊异的幻觉,仿佛来到了不知是何处的一个海边,清爽的微风中滚动着一只圆环,海鸥在头顶旋鸣,接着幻觉又极其突然地消失了,她回到地下室。一定是缺睡,她心想,绝对是缺睡作怪。
“他妈的早该给我止痛药。”女人说着,贪婪地吃下吗啡药片,“慢慢吞吞,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在上头开茶会呢!”厄苏拉发觉她很年轻,且不知为何很面熟。她紧抓着她庞大的黑手袋,仿佛它能帮她在木材的海洋里浮起来。“你们谁有烟吗?”埃姆斯利先生克服了由于空间局限造成的困难,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包压扁了的玩家牌香烟,接着更加艰难地掏出了一盒火柴。女孩的手指不耐烦地在黑皮包上敲打着。“你就继续慢慢吞吞的好了。”她不无讽刺地说。
“对不起。”她深深吸进一口烟后说,“卡在这样一个endroit,难免神经质一些。”
“你是蕾妮?”厄苏拉惊讶地说。
“你问这干吗?”她说,又恢复了原先的恶声恶气。
“我们在查令十字宾馆的盥洗室里见过,几周前。”
“你肯定认错人了。”她字正腔圆地强调说,“大家都这样。我肯定是长了一张大众脸。”
她又深长地吸入一口烟,继而相当受用地缓缓吐出。“你还有那种小药片吗?”她问,“黑市上肯定能卖出好价钱。”她的声音模模糊糊,这是吗啡起了作用,厄苏拉想,可是马上,香烟从她指间掉了下来,她眼睛上翻,开始抽搐。埃姆斯利先生紧紧捉住她的手。
厄苏拉扫了一眼埃姆斯利先生,无意中看见他身边一只沙包上,一条胶带正贴着一张米莱《肥皂泡》的复制品。她讨厌这幅画,她讨厌所有前拉斐尔时期画作中蔫头耷脑、药物中毒似的女人。眼下不是做艺术批评的时候,她想。自己对死亡已经麻木了。她柔软的灵魂已经结晶。(这样岂不更好,她想。)她是淬火的宝剑。接着,她又在时间中闪回。她在下楼梯,紫藤盛开,她从窗户飞了出去。
埃姆斯利先生鼓励着蕾妮。“来,加把劲,苏西,别放弃希望。只要一眨眼的工夫我们就能把你救出去。所有的小伙子都在努力。姑娘们也在努力。”他为了厄苏拉补充道。蕾妮不再抽搐了,开始吓人地颤抖起来,埃姆斯利先生更焦急了。“来,苏西,加把劲,姑娘,千万别睡过去。对,好样的。”
“她叫蕾妮。”厄苏拉说,“虽然她不承认。”
“我叫谁都是苏西。”埃姆斯利先生说,“我有个女儿叫苏西。很小的时候,被白喉带走了。”
蕾妮最后又狠狠抽了一下,半闭的双眼里便没有了生气。
“死了。”埃姆斯利先生难过地说,“多半是内伤。”他用杂货店老板的端正字迹在一个标签上写下“阿盖尔路”,捆在她手指上。厄苏拉从蕾妮固执的手里拽出皮包,将内容物倒尽。“身份证。”她说,举起让埃姆斯利先生看,证上“蕾妮·米勒”的字样还清晰可见。他又在标签上加了她的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