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第28/37页)

“挖掘难度大吗?”

“难说。”她将蕾妮的身份证递过去,“还有个婴儿,恐怕比较惨。”

“准备了茶。”伍尔芙小姐说,“去喝一点吧。”

与埃姆斯利先生一起去移动餐厅的路上,她惊讶地看见远处沿街一扇楼门前,有一只小狗正瑟缩着。

“你先走吧,我一会儿再来。”她对埃姆斯利先生说,“替我要一杯,好吗?加两袋糖。”

那是只其貌不扬的猎狐梗,因为恐惧而颤抖哀鸣着。楼门通向的那幢楼倒塌了大半,厄苏拉想那也许是小狗过去的家,小狗也许正在寻求安全,寻求某种保护,但它不知道能去哪里。她向它走去时,它却向远处跑去了。该死的狗,她一边想一边追去,终于追到它,揽到怀里,不让它再跑。它浑身颤抖,她将它抱紧在胸前,用声气温柔地对它说着话,就像埃姆斯利先生对蕾妮说话时一样,用自己的脸去摩擦它的皮毛(毛很脏,但她自己也不干净)。它小极了,也无助极了。“这是屠杀无辜啊。”有一天他们听说炸弹正中东区一所学校,炸死了许多孩子时,伍尔芙小姐说。可大人难道不是无辜的?(抑或其实他们有罪?)“反正小丑希特勒肯定不是无辜的。”休曾在他们最后一次谈话时说,“整个战争因他而起。”她真的再也见不到自己的父亲了吗?她忍不住发出一声啜泣,不知因为害怕还是同情,小狗也跟着呜咽起来。(托德家无一人不将自己人类的情感联系在狗身上,除了莫里斯。)

就在那一刻,人与狗的身后起了一声巨响,狗吓得就要逃跑,被她紧紧抱住。她转过身,看见刚才那幢大楼起火的山墙倒塌了。整个拍下来。砖块撞地发出野兽般的怒吼,恰好将妇女志愿队的移动餐车拍在了下面。

妇女志愿队的两名队员遇难,同时遇难的还有埃姆斯利先生以及他们的信报员托尼,彼时他正好骑车经过,不幸骑得不够快。伍尔芙小姐在参差不平的碎砖上跪下来,握住了托尼的手。厄苏拉蹲在她身边。

“噢,安东尼。”唤过他的名字后,伍尔芙小姐就再也说不出话来了。她的发髻松了,看起来很疯狂,俨然从悲剧中走出来的人物。托尼正在昏迷中——头部重伤,两人匆忙将他从砖堆里捞了出来——厄苏拉觉得她们应该说些鼓励的话,切勿让托尼察觉两人的沮丧。她想到他是童子军,便对他说起露营的快乐来。说在地里支帐篷,听小溪潺潺,拾柴生火,在晨雾弥漫中准备露天早餐。“战争结束后,你会有很多很多好玩的事可做。”她说。

“今晚你回家,你母亲不知会多高兴。”伍尔芙小姐也帮忙打气。她用手捂嘴,忍住一阵啜泣。托尼似乎没有听见她们的话,只是逐渐苍白,白成了稀牛奶的颜色。他死了。

“噢,上帝。”伍尔芙小姐恸哭道,“真叫人难受。”

“但还是得受着。”厄苏拉说着,用手背擦掉鼻涕眼泪和脸颊上的脏东西,心想差一点,死在这里的就会是她自己。

“一群废物。”弗雷德·史密斯气愤地说,“她们把移动餐车停在那里干吗?停在山墙边上,这不是找死?”

“她们不知道。”厄苏拉说。

“啊,她们他妈的该有这个意识。”

“应该有个该死的谁给她们提个醒。”厄苏拉说,突然发起火来,“好比说你这个该死的救火队员。”

晨光初绽,两人听到了解除警报的汽笛。

“我刚才看到了你,所以才举消防员的例子。”厄苏拉做出和解的姿态。他气的到底是她们的死亡,不是她们的愚蠢。

她感到自己身处梦境,离现实越来越远。“我快死了。”她说,“再不睡我就要疯了。我就住在前面拐弯不远处。”她补充道,“幸而倒的不是我们的公寓。幸而我去追了这只狗。”救援队有人给了她一根绳子套在狗脖子上,她将小狗拴在地上支出来的一根烧焦的柱子上。她想起刚才担架员在废墟堆里捡残肢的事。“如此看来我该叫他‘幸运儿’,虽然有点俗套。但他救了我,要不是他,我也会在山墙下喝茶。”

“一群废物。”他又骂道,“需要我送您回家吗?”

“那就太好了。”厄苏拉说,但她没有带他往“前面拐弯不远处”走,两人反而是疲惫地沿着金斯顿高街走去,且像孩子一样手牵着手,身边跑着那条小狗。清晨此时的街上一片荒芜,除了一条煤气管道还在起火。

厄苏拉知道,他们不得不去那里。

伊兹卧室的床榻对面墙上,挂着一幅画。那是初版《奥古斯都历险记》中的一幅插图,以线描手法描绘了一个轻慢无礼的男孩以及他的小狗。画风十分卡通,这从奥古斯都的学生帽、他像糖球一样鼓突的面颊和那与现实中的乔克毫无共同点的模样傻气的西高地白梗都看得出来。

这幅画与厄苏拉记忆中伊兹在时的卧房格格不入——那曾经是一间闺房,充满象牙白丝绸和素白缎子,昂贵雕花玻璃酒瓶和珐琅发刷。墙上靠着一张卷得严严实实用粗绳捆起的奥布松地毯。另一面墙上曾经挂过一幅名不见经传的印象派画作,厄苏拉猜它的出现并非因为主人对画家有什么偏爱,而纯粹为起装饰效果。厄苏拉又想,不知奥古斯都挂在这里是否只为了提醒伊兹她自己的成就。印象派画作已经收起放好,但这幅插画却给忘在了墙上,或许伊兹对它已经不再关心。无论原因是什么,画框上的玻璃都已呈对角裂开。厄苏拉想到自己与拉尔夫来酒窖的那一天,荷兰公园区被炸,也许画框就是在那时裂开的。

伊兹理智地离开了狐狸角,没有同被她称为“悲伤寡妇”的希尔维待在一起,因为“我们定会像猫狗一样打起来”。她反而撤到了康沃尔,住在峭壁顶上的一栋房子里(“像《蝴蝶梦》里的曼陀丽庄园,又荒芜又浪漫,幸好没有丹弗斯夫人。”),正为《奥古斯都历险记》在一份名报上连载的漫画而“绞尽脑汁”。厄苏拉觉得如果她让她的奥古斯都像泰迪那样逐年长大,这个人物势必有意思得多。

此时的阳光一反冬季常态,现出黄油般的灿烂柔滑,正努力刺穿厚重的天鹅绒窗帘,要射进来。为何你穿过窗棂,透过窗帘来召唤?她想到。假设能在时间中逆流,在古代寻一个恋人,她会找多恩,而不是济慈,她知道后者英年早逝,故而有关他的一切都笼罩了悲剧色彩。这也是时间旅行的不便之处(除了根本不可能之外)——你永远都是个依仗自己的先见到处传播噩耗的卡珊德拉。虽然生命之轮的确过于不知疲惫,但一个人唯一的路只能是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