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第29/37页)
虽然已经十一月,她听见窗外仍有鸟鸣。鸟一定也像人一样,对闪电轰炸充满了惊讶与不解。频繁轰炸究竟为何?为了杀死了不计其数的人,她想,为了让他们的心脏在轰炸中弃世、肺叶在真空中炸裂。为了让无足轻重的他们,从空中,仿佛石块般沉沉跌落。
“您看上去有心事。”弗雷德·史密斯说。他一只胳膊垫在头下躺着,正在吸烟。
“您却很奇怪,看上去仿佛在自己家。”她说。
“的确是。”他微笑着探身,将她拦腰揽住,吻着她脖子的后面。两人脏得仿佛挖了一夜煤。她想起那夜坐机车回伦敦时,两人身上也是这么脏。那天是她与休见的最后一面。
梅尔伯里路没有热水,甚至冷水也没有。也没有电。因为轰炸一切设施都关闭了。两人在黑暗中钻进了伊兹铺在光床垫上的罩布,双双睡得仿佛死了一样。几小时后两人同时醒来,做了爱。这种爱法(或者说,实际上是情欲)是灾难生还者——或者寻求灾难的人——的爱法,毫无禁忌,偶尔狂野,但却奇怪地透着柔情和蜜意。当中还穿插着一条伤感的伏线。就像齐默曼先生演奏的巴赫,这场性爱悸动着她的灵魂,使她身心分离。她试图回忆马维尔的另一句诗,似乎出自《灵与肉相谈》,有关“骨骼的栓”上挂着镣铐与锁链,但怎么也想不起来。诗句在这样一张弃床上、这样一堆无羁的柔软的肌肤面前显得生硬而无情。
“我刚才在想多恩。”她说,“你知道,就是那句,你这忙碌的老傻瓜,不守端方的太阳。”不,她心想,他不可能知道。
“哦?”他漠不关心地答。事实上比漠不关心更漠不关心。
猛然间,刚才那些地下室灰色的死尸和跪到婴儿尸体的记忆击中了她。接着,在长达数秒的时间里,她突然仿佛置身别处,不是阿盖尔路的地下室,不是伊兹荷兰公园区的卧房,而是某个居中的时空,她在那个时空里下坠,下坠——
“你要烟吗?”弗雷德提议。他用自己抽剩的烟头点了一支新烟递给她。她接过来说:“我不怎么抽烟。”
“我也不常带陌生女人去豪宅上床。”
“多么劳伦斯177。我们并不陌生。我们从小就认识。”
“并不是现在这种认识法。”
“还好不是。”她已经开始讨厌他了。“不知现在几点。”她说,“但我可以给你些上好红酒做早餐,此地恐怕没有别的东西了。”
他看了看表说:“早餐时间过了。现在是下午三点。”
小狗从门缝里挤进来,脚爪在光木地板上踏出踢踏声。它跳到床上,定睛凝视着厄苏拉。“可怜的东西,”她说,“它一定饿坏了。”
“弗雷德·史密斯?他怎么样?快告诉我。”
“令人失望。”
“哪里?在床上?”
“天哪,不是,完全不是。我从来没有……那样过,你知道。但我本来以为会很浪漫。不,这个词太愚蠢,用得不对。也许该说更精神层面。”
“更脱俗?”梅丽提议。
“对,就是它。我就是想说脱俗。”
“这种事可遇不可求。对弗雷德来说,脱俗的要求太高了。”
“但我竟对他有所期待。”厄苏拉说,“或许我期待的不是他。或许我只是想恋爱罢了。”
“没恋爱成,却美美做了一场爱,够便宜你了!”
“你说得对,再求别的就不知足了。噢,天哪,我想我在他身边肯定显得特别装。居然引了一句多恩。你觉得我是个很爱装的人吗?”
“特别爱装。全身都写着‘爱装’。”梅丽精神头似乎很足,“抽烟、做爱、轰炸,天知道还发生了什么。要我给你放一盆洗澡水吗?”
“噢,那太好了,要。”
“你洗的时候,”梅丽说,“把你那该死的狗也洗洗。天堂都闻见它身上的味了。不过它长得倒很乖。”她模仿美国人口音说(差着火候)。
厄苏拉长出一口气,伸了伸懒腰:“你知道吗?对这轰炸,我真的,真的真的,已经受不了了。”
“但这仗恐怕还得打下去啊。”梅丽说。
1941年5月
梅丽说得对。仗打啊打啊,一直打到了那一冬最冷的时候。年底又对伦敦进行了一次超大规模的轰炸,拉尔夫帮忙将圣保罗大教堂从火海里救了下来。那些美丽的雷恩教堂,厄苏拉心想,重建在伦敦大火后,如今又再度毁灭了。
其余时间两人像所有的情侣那样,看电影,上舞厅,去国立美术馆听午间音乐会。他们吃、喝、做爱。不是单纯的“上床”。那不是拉尔夫的作风。她虽曾对弗雷德说出“多么劳伦斯”这样的话——虽然他也许并不知道这话的意思——但出口后自己却被这粗俗的说法吓了一跳。她常在事故现场听到这个词,它是重灾救援队人员话里话外一个尤其重要的词汇,但她自己却从来不用。她在浴室镜前尝试性地再度说出这个词,感到一阵羞耻。
“你从哪里弄来的?”他问。
厄苏拉从没见克莱顿如此疑惑过。克莱顿将金烟盒放在手里掂了掂:“还以为再也找不到了。”
“你真想知道?”
“真的,当然想知道。”克莱顿说,“干吗神神秘秘的?”
“蕾妮·米勒这个名字对你重要吗?”
他皱起眉,想着,继而摇摇头。“怕是不重要。应该重要吗?”
“你多半花钱买过她,或请她吃了一顿像样的晚饭,或仅仅是陪她玩了一会儿。”
“噢,那个蕾妮·米勒啊。”他笑道。沉默了几秒,才又说:“不,真的,这名字不重要。而且无论怎么说,我似乎从来不花钱买女人。”
“你可是个海军啊。”
“好吧,至少上次买女人是很久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但还是谢谢你,”他说,“你知道这烟盒对我来说很重要。我父亲——”
“在日德兰半岛战役后送给你的,我知道。”
“你是不是烦我了?”
“不。我们要出去吗?去你的二房?上床去?”
他忍不住大笑:“如果你想的话。”
他说近来他愈发地不吝所谓的“礼数”了。这种不吝似乎也殃及了莫伊拉和他们的女儿,两人很快又偷偷恢复了婚外恋情,且比往日更为公开。他与拉尔夫之间天差地别,以至于她根本不觉得自己这是不忠。(“多冠冕堂皇的说辞!”梅丽说。)且说到底近来她几乎也见不到拉尔夫,似乎两人之间都在渐渐淡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