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第27/37页)

埃姆斯利先生艰难地掉头,以便能往外爬,此时,厄苏拉捡起与粉饼、唇膏、法文信件和一些天知道是什么的东西,还有一起从包里掉出来的金烟盒。这肯定是偷来的东西,绝不会有人送她这个。厄苏拉再怎样天马行空,也无法想象蕾妮和克莱顿出现在同一间屋里,别说是同一张床上。战争的确让许多原本绝无交集的男女睡到了一起。他与她一定是偶遇,也许在某处宾馆,或某个更简陋的endroit。可她如何学会了法语呢?也许她只会说几个词。不管怎么说,绝不是克莱顿教的,克莱顿坚信只会说英语就足以统治世界了。

她将金烟盒和身份证放入自己的口袋。

两人倒着往地窖外爬行的过程中(他们已经不奢望掉头了),废墟以一种令人揪心的方式突然动了起来。两人浑身凝固,猫一样地匍匐着,吓得屏住呼吸。过了貌似永无休止的一段时间后,两人再度启动,却发现废墟内部重组后,后路已断,不得不以双膝和双手爬行着,在大楼倒塌的地基里重新寻找更为曲折的出路。“背被弄得疼死了。”埃姆斯利先生在她身后低声说。

“我膝盖疼。”厄苏拉说。两人精疲力竭地坚持着。厄苏拉心里想着黄油吐司给自己打气,虽然菲力莫尔花园已经没有黄油了,而且除非梅丽出门去排队(多半不会),菲力莫尔花园也已经没有面包了。

地窖仿佛无休止的迷宫,厄苏拉慢慢明白楼中下落不明的人们究竟去了哪里,他们都躲在这迷宫中了。这栋楼的居民显然将地窖作为他们的防空洞,死去的他们——男人、女人、小孩,甚至一只狗——都被凝固在各自生前的位置上,通体包裹灰尘,不像尸体,倒像雕塑或化石。这让她想起了庞贝,想起了赫库兰尼姆。这两个地方,厄苏拉在她踌躇满志的被称为“伟大之旅”的欧洲游中都去过。她在博洛尼亚借宿时结识了一个美国女孩——充满热情与活力的凯西——两人一起拦招火车,在意大利境内做了一次环游——威尼斯、佛罗伦萨、罗马、那不勒斯——其后厄苏拉去法国坐船,完成了她旅居国外一年的生涯。

因为那不勒斯着实令两人害怕,她们花钱雇了个私人导游,此君废话很多。两人在他的陪伴下花了生命中最难耐的一天,在南方酷烈的骄阳下,步履坚定地踏遍了罗马帝国那些失落的干枯、扬尘的古城。

“噢,天哪。”两人在荒芜的赫库兰尼姆中跋涉时,凯西说,“真希望这劳什子没有被挖出来就好了。”两人的友谊于短时间内放射出巨大的光芒,并在厄苏拉投奔南希后很快熄灭了。

“我已经展开了翅膀,学会了飞翔。”她离开慕尼黑、离开收留她的伯伦纳一家后,写信给帕米拉,“我见过了世界,成为了一个深邃的女人。”虽然事实上她几乎还羽翼未丰。由于旅途中为一系列学生做私人授课,这一年唯一教会她的事,便是以后再不想做老师了。

于是在她回国后——为准备从事市政工作——她去海威科姆一所卡夫先生办的学院突击了速记和打字。此人后因在公共场合露阴被捕。(“一个露肉的?”莫里斯厌恶得皱起了嘴唇。休厉声呵斥要他滚出去,且再不许在家里使用这样粗俗的语言。“幼稚。”莫里斯摔门去到花园中后,他说,“就他这样的人也能结婚?”莫里斯回家后宣布了一个消息,说自己已经同一个名叫埃德温娜的女孩订婚,彼方是某主教的长女。“天哪,”希尔维说,“我们见了他要单膝跪地吗?”

“开什么玩笑。”莫里斯说。休立即呵斥:“不准这样跟你母亲说话!”这次会面总体上气氛相当恶劣。)

卡夫先生其实并不坏。他十分热衷世界语,当时看来是个非常生僻的爱好,但现在厄苏拉却觉得发展一种全世界都懂的语言其实是好事,比如拉丁语在过去那样。噢,对呀,伍尔芙小姐说,一门共通的语言自然好,但太过理想化了。所有真正的好事都过于理想化,她又伤感地补充道。

厄苏拉启程去欧陆时是个处子,回家时已经不同。事情发生在意大利。(“不在意大利找情人,还能上哪儿去?”梅丽说。)他叫吉安尼,在博洛尼亚大学进修哲学博士学位,比厄苏拉所理解的意大利人要沉重、严肃得多。(布丽奇特小说里的意大利人个个时髦英俊、玩世不恭。)吉安尼却为厄苏拉的“成人礼”加入了一种读书人特有的庄重,整个过程并不如厄苏拉所恐惧的那样尴尬。

“上帝,”凯西说,“你胆子真大。”她有时令厄苏拉想起帕米拉,但也有时与帕米拉截然不同——比如她表情宁静超然地否认达尔文进化论时。凯西是浸洗派教徒,一直为了新婚而守身如玉,但是她回芝加哥后不过几个月,她母亲就来信说她在一次划船活动中出事死了。这位母亲一定翻遍了她女儿的通讯录,给每个人都一一去了信。多可怕的过程。休去世时,家里不过在《泰晤士报》上发了一篇讣告。可怜的凯西白白持守了。墓中固然舒适而隐蔽,想必其中却无人亲密。

“托德小姐?”

“对不起,埃姆斯利先生。这里真像是地下墓穴,不是吗?全是久远以前的故人。”

“是呀,我很想在自己也变成故人以前爬出去呢。”

她小心翼翼往前爬的过程中,膝盖突然触到一个柔软的东西,整个人往后一仰,头撞在一根折断的房梁上。灰尘扑簌簌往下落。

“您还好吧?”埃姆斯利先生说。

“还好。”她说。

“我们又碰到什么了?”

“稍等。”她曾不慎踩过一具尸体,明白那种湿软的血肉的触感。她觉得自己必须看一看,虽然天知道自己有多么不情愿。她将手电照在那摊看来仿佛灰堆的东西上,那是一堆破烂——提花织物、蝴蝶结、羊毛织物——一半已经入土。看来大可以是一包编织活计。其实不是。她一层层揭开织物,仿佛拆一个包装笨拙的包裹,或一个体积巨大的卷心菜。终于,包裹卷里露出一只几乎是洁白无瑕的小手,仿佛一颗小星星。她想她也许找到了埃米尔。幸而做母亲的已经死了,不需要知道这一幕,她想。

“小心这里,埃姆斯利先生。”她回头说,“有个婴儿,别碰到了。”

“好了吗?”两人终于像鼹鼠一样冒到地面上后,伍尔芙小姐问她。街对面的大火几乎已经扑灭,街面上炮灰、煤渣、垃圾一片狼藉。“有多少?”伍尔芙小姐问。

“不少。”厄苏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