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第31/37页)
“我喜欢这只狗,”他揉着小狗的脑袋说,“他是一只很坦率的狗。”
她送人和狗去玛丽勒本车站。泰迪将小狗夹在一只胳膊下,对她行了个军礼,既亲切,又仿佛在自嘲,接着便登上了火车。她看见小狗离开,感到了离开泰迪同样的悲伤。
他们太乐观了。五月也发生了大型轰炸。
菲力莫尔花园的公寓被击中。所幸厄苏拉和梅丽都不在家,但房顶和二楼完全被炸毁了。厄苏拉搬回去露营了一段时间。天气不坏,露营的经历令厄苏拉相当享受。家里还有水,虽然电已经断了,办公室有人借了她一顶帐篷,所以她睡觉时得有帆布遮身。上次露营还是在巴伐利亚陪伯伦纳家女儿们参加BDM山中夏令营时,她与大女儿克拉拉睡一顶帐篷。两人逐渐彼此欣赏,但英德宣战后,两人失去了联系。
克莱顿对她的露宿安排相当乐观,“仿佛睡在印度洋星空下的甲板上。”她感到一阵艳羡,自己连巴黎也没去过。慕尼黑-博洛尼亚-南希三轴一划,就划定了她未知世界的边界。她和女友希拉里——那个睡觉的地方只有碗橱大的女孩——本来计划了一个骑行穿越法国的假期计划,却因战争而搁置了。每个人都被困在这个王权统治的小岛上。细想来的确有些幽闭得可怕。
梅丽慰问表演归来,指责厄苏拉简直是疯了,要求马上另找住处,于是两人搬到列科森花园一处破落的所在,厄苏拉觉得自己永远也不会喜欢这个地方。(“你可以和我住在一起。”克莱顿说,“比如到骑士桥区租一个小公寓。”她表示异议。)
这还不算最糟。他们的岗哨在同一场大型轰炸中被击中。齐默曼先生和西姆斯先生双双遇难。
齐默曼先生的葬礼上,一支由异国难民组成的弦乐四重奏演奏了贝多芬。与伍尔芙小姐不同,厄苏拉觉得伟大作曲家的作品并不足以愈合他们内心的伤口。“战前我在威格摩尔音乐厅看过一次这四个人的演出。”伍尔芙小姐轻声说,“他们拉得很好。”
葬礼后,厄苏拉到消防站找到弗雷德·史密斯,两人在帕丁顿一家肮脏的小旅馆里开了一间房。性爱的效果一如往昔,两人事毕,在来往火车的隆隆震动中,摇摇晃晃地睡着了。她想他一定很想念这声音。
两人醒后,他说:“上次我表现得很粗鲁,对不起。”他下床弄来两杯茶——这旅馆根本看不出有厨房,客房服务更是无从谈起,她猜他一定求旅馆里的什么人行了方便。他确实生来就讨人喜欢,这点与泰迪相似,因为两人都个性直率。吉米的魅力却不同,那更多依赖佯装的油滑。
他们坐在被窝里喝茶抽烟。她又想起多恩的诗来。《圣骨》,她很喜欢的一首——耀目的发丝仿佛一只手镯绕在尸骨上——但想到上次引诗的不愉快,立即制止了自己。要是此时旅馆被炸中,后人谁都不知道他们是谁、在此做什么,为何纠缠在一张化作了两人坟墓的床上,这该多么可笑。阿盖尔路的事故后她变得越来越病态,面对其他事故的态度也两样了。自己的坟墓上想要怎样的墓志铭呢?她悠然想着。也许是:“厄苏拉·贝瑞斯福德·托德,至死效忠。”
“你知道你有什么问题吗,托德小姐?”弗雷德·史密斯一边摁灭香烟一边说。他捉住她的手,吻了吻她摊开的手掌,于是她想,留驻此刻,为它的甜蜜温柔,并问道:“不知道,我有什么问题呢?”未及得到答案,警报就拉响了,他骂着“靠,靠,靠,现在是我的班”,将衣服草草套到身上,匆匆吻了她一下,就冲了出去。她便从此再也见不到他了。
她读着国防部战事日志有关5月11日上午恶性轰炸的记录——
时间——0045。来源——电文。收/发——收。正文——西南印度码头区办公室被高爆速炸弹炸毁。还有威斯敏斯特大道、议会大厦、戴高乐的总部、造币厂和司法院。她看见圣克莱门特戴恩斯教堂,像一杆巨大如怪物的烟囱,在河岸街边熊熊燃烧。还有南华克伊斯林顿的柏孟塞区,所有过着珍贵寻常日子的寻常人。名录无止无休。猛然间福塞特小姐进来打断了她:“您的简信,托德小姐。”并递给她一张纸。
她熟识的一个女孩在消防部里认识另外一个女孩,给了她一份战时消防队的报告,附一字条,说:“他生前是你的朋友,对吗?默哀……”
弗雷德里克·史密斯,消防员,在厄尔思考特的消防任务中被倒塌的墙体击中,因公殉职。
白痴,厄苏拉心想。十足的白痴,白痴。
1943年11月
告诉她这个消息的是莫里斯。他来时恰逢上午茶时间。“能跟你谈谈吗?”他说。
“你要不要喝茶?”她说着从办公桌前站起来,“我们肯定能匀给你一些,虽然肯定比你那里的锡兰或大吉岭要差得多。我们的饼干跟你那儿的比起来也像是下人见了亲王。”送茶女工悠然送着茶,完全不为这场她与高层之间发生的对话所动。
“不,不喝茶了,谢谢。”他说,语气竟然很平和礼貌。莫里斯这个人无时无刻不燃烧着要压制对方的怒火(多么奇特的生活状态),她觉得在有些地方他倒很像希特勒。(她曾听到莫里斯对秘书长时间狂轰滥炸地发火。“你嘴太坏了!”帕米拉说,“不过很好笑。”)
莫里斯从来是置身岸上。没下过一次事故现场,没拖过一个死人,再看着他从身体正中断开,也没有不慎跪在曾是婴儿的一捆破布和血肉上。
他来干什么呢,是又要对她的私生活指手画脚吗?她怎么也想不到,他来此是为了说:“我沉痛地通知你(仿佛将要发布的是一条官方通告),恐怕泰迪也中了。”
“什么?”她无法理解话里的意思。中了什么?“我不明白,莫里斯。”
“泰迪。”他说,“泰迪的飞机掉下来了。”
泰迪一直安然无恙。他从第一轮轰炸任务中生还,被编入OUT做教员,是荣获过十字勋章的空军少校(厄苏拉、南希和希尔维都应邀去白金汉宫,满怀骄傲地观看了授勋礼),但却主动要求继续飞行。(“我只是觉得必须这样做。”)她在空军部认识的女孩——安妮——告诉她,四十个机组人员中只有一人能从第二次飞行任务中生还。
“厄苏拉?”莫里斯说,“你明白我说的话吗?我们已经失去他了。”
“那我们就找他回来。”
“不可能。官方已判定他为‘因公失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