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第32/37页)
“那就是还没死。”厄苏拉说,“在哪里失踪的?”
“柏林,几天前的晚上。”
“他跳了伞,然后被敌人捉住了。”厄苏拉仿佛陈述事实一般说道。
“不,恐怕不是。”莫里斯说,“他坠落时浑身起火,不可能生还。”
“你怎么知道?”
“有目击者,另一个飞行员。”
“谁?目击者是谁?”
“我不知道。”他开始不耐烦。
“不。”她说。接着又重复,不。她的心跳加快,嘴中焦灼。视线模糊了,眼前的一切变成了一幅点彩画。她觉得自己即将晕倒。
“你还好吗?”她听到莫里斯说。我还好吗?她思考着,我还好吗?我怎么还能好呢?
莫里斯的声音越飘越远了。她听见他喊来一个人。那人搬来一把椅子,打来一杯水。女孩说:“来,托德小姐,把头放在两膝当中。”那人是福塞特小姐,福塞特小姐是个好人。“谢谢你,福塞特小姐。”她喃喃道。
“母亲听了反应也很剧烈。”莫里斯说,仿佛他不理解悲痛的缘由。他从来没有像她们那样爱过泰迪。
“好了,”他拍了拍她的肩,她努力克制要避开的冲动。“我得回办公室了,我们狐狸角见。”他的语气几乎是轻松的,仿佛沉痛的消息已然传达,往下可以聊些无关痛痒的事了。
“为什么?”
“为什么?”
她坐直身体。杯中的水轻轻晃动。“为什么在狐狸角见?”她意识到福塞特小姐仍然关切地待在近旁。
“呃,”莫里斯说,“出了这种事,家里自然要聚会。不过不会办葬礼。”
“不会吗?”
“当然不会,没有尸体啊。”他说。他是不是还耸了耸肩?是不是?她颤抖起来,感到自己终归还是要晕倒了。她希望莫里斯以外的别人来扶她一把。福塞特小姐从她手里拿过水杯。莫里斯说:“我自然会开车来接你。母亲似乎非常生气。”他补充道。
他是在电话里告诉她的?多么可怕而失当,她麻木地想。可又一想,也许一个人如何收到死讯并不重要。虽然如此,却也最好不要由莫里斯当面告知,他穿着三件套条纹礼服,正倚着她的办公桌检查手指甲,等待她说自己没事,他可以走了……
“我没事,你可以走了。”
福塞特小姐给她倒了加糖的热茶,说:“我真为你难过,托德小姐。你要我陪你回家吗?”
“谢谢你的好意,”厄苏拉说,“我一个人能行。你能替我拿一下大衣吗?”
他手里转着自己的制帽。坐在她们面前令他尤其紧张。罗伊·霍尔特大口喝着凹点啤酒杯里的啤酒,仿佛觉得很渴。他是泰迪的朋友,是目击他死亡的证人,也即那“另一个飞行员”。厄苏拉上一次来看泰迪,是在1942年的夏天,与泰迪在啤酒花园吃了火腿三明治和腌白煮蛋。
罗伊·霍尔特来自谢菲尔德,虽然仍在约克郡境内,但空气质量没有约克郡大部分地区好。他的母亲和姊妹都死于1940年12月那场可怕的大型空袭,他说自己如果不在希特勒头上扔颗炸弹,就誓不为人。
“好样的。”伊兹说。厄苏拉发觉伊兹面对年轻男性时态度怪异,既具备母性,又显得轻佻(有一次则仅仅是轻佻),令旁观者难堪。
伊兹一听说死讯,就火速离开康沃尔来到伦敦,接着从“她在政府里认识的一个男人”那里调了一辆车和许多汽油票,与厄苏拉一起回到了狐狸角,紧接着奔赴泰迪的空军军营。(“你现在这个心情,”她说,“肯定受不了坐火车。”)“认识的男人”在伊兹那里通常用来委婉地指代过去的情人。(“你从哪儿弄来的?”路北一个坏脾气的修车老板给她们加油时问。“我睡着一个权倾朝野的大官。”伊兹娇声说。)
休的葬礼后,伊兹坦白了那个关于她有孩子的惊天秘密,此后厄苏拉未再与她见面,于是在开车前往约克郡的路上,她觉得既然伊兹显然为此伤着心,又没有别人可以倾诉,那么自己或许有义务重提此话(虽然很尴尬)。厄苏拉问她:“你还想再谈谈孩子吗?”谁知伊兹却说:“哦,那件事啊。”仿佛它无关紧要。“你就当我没说,我那时不过是矫情。要停下来喝杯茶吗?我饿得能吃下一整块松饼,你呢?”
的确,大家都聚齐在狐狸角了,的确,谁也没找到泰迪的尸体。然而截至当时,泰迪的状态已从“因公失踪”改为“因公失踪,疑为殉职”。莫里斯说过,没有希望,大家务必不要再抱什么希望了。“希望总是有的。”希尔维说。
“不,”厄苏拉说,“有时的确没有希望。”她想起了那个叫埃米尔的婴儿。泰迪死后是什么样的呢?焦黑萎缩,像一段远古的木炭吗?也许什么也没有留下来,没有“尸体”。不,不,不,她深呼吸着。想着他小时候玩飞机、火车的样子——可这一想,却要比想象尸体更令人揪心了。
“这几乎是预料之中的。”南希阴郁地说。她们坐在露台上。已经喝下了过多休的烈酒。休已经去世,她们却在这里偷喝他的威士忌。威士忌保存在密室书桌上一只雕花琉璃瓶中。这是她第一次不由父亲的邀请而自己倒着喝。(“想来几滴好东西吗,小熊?”)
“他飞了那么多趟任务。”南希说,“生还率当然很低了。”
“我知道。”
“他也知道。”南希说,“甚至已经预先接受了死亡。他们都得如此。我听起来有点过于平静,对不起。”她轻声地继续道,“但我的心已经碎成两半。我曾深爱他。不,我仍然深爱他。我不知自己为什么说‘曾’。爱人死了,爱是不会一起死的。甚至因着这深重的哀悼,我现在更爱他了。他永远也不会结婚生子,永远得不到天赋予他的美满生活,得不到这一切了。”她的手在空中画了个圈,笼统地代表了整个狐狸角、整个中产阶级生活以及整个英格兰。“而这都是因为他是那样一个好人。那样一个实诚的人,我觉得他实诚得像一口大钟。”她笑了,“我知道这比喻很愚蠢,但是你能明白。我不能哭,我甚至都不想哭。在这样的丧失面前,我的眼泪一文不值。”
泰迪曾说南希不爱聊,而现在她却说个不停。相反厄苏拉却没有几句话,只是间歇性地哭着。哭过一小时,眼睛还没有从红肿里恢复,眼泪必定又重新扑簌簌地落下来。克莱顿搂着她、哄着她,表现得极温柔,不停泡茶,她想那些好茶叶大概是从海军部顺出来的。他没有任何语言上的鼓励,没有说一句类似一切都会好、时间是良药、泰迪已经去了天堂之类的屁话。伍尔芙小姐也体贴极了。她前来与克莱顿坐在一起,对他的身份没有提出任何疑问,只是握着她的手,抚摸她的头发,还由着她继续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