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第34/37页)

厄苏拉只拿走了希尔维的金马车座钟。“其他我什么都不要,”她说,“只希望今后你还欢迎我回来。”

“我当然欢迎,这你是知道的。”

1947年2月

棒极了!真像个红十字会包裹,她写完,将印有皇家穹顶宫的旧明信片靠在壁炉台上希尔维小金钟和泰迪照片的旁边,准备趁明天下午的一班邮车将明信片寄走。抵达狐狸角当然还要好一段时间。

一张给她的生日贺卡却挨过了这样一段时间。由于天气情况她无法像往常那样回狐狸角庆祝,但克莱顿带她去多切斯特吃了晚饭,晚饭过半电力突然中断后,两人的桌上还点起了蜡烛。

“真浪漫。”他说,“像过去一样。”

“我不记得我们过去有多浪漫。”她说。他们的关系随战争结束也结束了,但他竟记得她的生日,这令她产生了他难以想象的深深感动。作为礼物,他送给她一个吉百利巧克力礼盒。(“恐怕不够多。”)

“这也是海军部的特供?”她问,两人都笑了。回到家她一口气吃完了一盒。

五点了。她把盘子放进水池,加入其他待洗的盘子。漫天灰土已经转为黑暗中的一场暴风雪,她合上薄如蝉翼的棉布窗帘,好遮蔽外面的景象。窗帘在轨道上卡得毫无希望,为了不把整面窗帘拉下来,她只好作罢。窗户老化了,无法关死,刺骨的空气从缝隙里钻进来。

忽然又停了电。她在壁炉台上摸索蜡烛。境况还能更恶劣吗?厄苏拉拿起蜡烛和威士忌,走向卧床,和衣钻进被窝。她累极了。饥饿和寒冷令人身上倦得厉害。

锐迪安特煤气炉上的小火苗抖了抖,叫人心里一紧。在午夜里溘然魂离人间并没有那么惨。比其更不堪的死法还有很多。比如奥斯维辛,比如特雷布林卡,比如泰迪乘着哈利法克斯坠入火海。饮酒是唯一止息眼泪的方法。好帕米。锐迪安特煤气炉上的火苗颤抖着熄灭了。引火也灭了。她想不知煤气什么时候会泄漏。不知气味是否会将自己惊醒,不知自己是否会重新将火打燃。她没想到自己会像一只狐狸一般冻死在窝里。帕米会看到明信片,会知道自己已经表示了谢意。厄苏拉闭上眼。她觉得自己已经一百多年没睡过觉了。已经非常、非常累了。

黑暗开始笼罩下来。

她突然惊醒。难道外面是白天?灯亮着,但外面的天还是黑的。她梦见自己困在一口地窖里。她爬下床,仍醉眼蒙眬,意识到吵醒自己的是突然打开的无线电。电力恢复了,正赶上收听海上天气预报。

她投了硬币,小火炉就又“噗”的一声活了过来。终究没有用煤气把自己毒死。

1967年6月

BBC播报员说,今晨,约旦攻打特拉维夫,目前正在轰炸耶路撒冷。播报员站在街头,应该就在耶路撒冷,她没有太留意背景里的炮火声,炮火听来十分遥远,对播报员无法构成威胁,但他身上逼真的高级军装和播报员激昂却郑重的口吻,都暗示着他内心的英雄主义情结。

本杰明·柯尔已成为以色列议会之一员。他曾在二战末期加入英军犹太旅。后又前往巴勒斯坦跟随斯特恩组织征讨家园。他小时候是那样正直善良,很难将那孩子与现在这个恐怖分子联系在一起。

他们在战争里曾碰面喝茶,会面颇尴尬。她少女时对他浪漫的希冀早已消逝,而他丝毫不把她当作女性一员的心态却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她还来不及喝完自己(寡淡的)柠檬姜茶,他就提议“去别的地方吧”。

她生了气。“我看起来是这样随便的人吗?”事后她问梅丽。

“呵,为什么不呢?”梅丽耸耸肩,“明天我们都可能被炸弹炸死。当然要把握今天178。”

“大家似乎都在以此为借口胡作非为。”厄苏拉愤怒地说,“要是人们信仰永世不得超生之苦,绝对不会这样强调今天了。”这天她在工作上也不顺利。一个负责归档的女孩因为得知自己男友沉了船而急疯,将一份绝顶重要的文件丢失在浩瀚的牛皮文件袋的海洋里,为此招致了更多痛苦周折,虽然在程度和性质上都与她的痛苦有别。于是她便没有与本杰明·柯尔一起“把握今天”。虽然他急不可耐地向她展开了攻势。“我一直觉得我们之间有些特别,你呢?”

“您觉到得太晚了,恐怕。”她说完,拿起提包和大衣,“下一轮再说吧。”她想起科莱特大夫和他的转世论,思忖着来世自己想成为一个什么。大概是一棵树,她想。一棵在微风中舞蹈的参天古树。

BBC转而关注起唐宁街。某个要人辞了职。她在办公室早已听见一些捕风捉影的话,但并无心思仔细听。

她正把盘子放在膝头吃着晚饭——一块威尔士熔岩干酪吐司。晚上她通常都这么吃。独自吃饭,摆出碗盘、餐垫和各种花哨餐具感觉很荒诞。然后呢?难道在寂静中默默进食,或趴在一本书上看?有人认为吃饭时看电视标志着文明衰落的开始。(她这样热衷地维护这论点,是否正说明她骨子里也这样想?)但说这话的人显然不是独居。而且说到底,文明早就开始衰落了。恐怕从萨拉热窝事件就开始了,最晚不超过斯大林格勒战役。有人甚至会说,文明终结的种子早就埋下了,它的生长其实始于伊甸园。

再说看电视有什么坏处呢?一个人又不可能每天晚上都去剧院和影院(照此说来还有酒吧)。当这个人还是个独居动物时,她唯一的谈话对象仅限于一只猫,于是对话常常只在单方面进行。狗不一样,但自幸运儿以后她就不养狗了。幸运儿死于1949年,兽医说是因为岁数大了。厄苏拉一直都把他当作一只年轻的狗。大家把他埋在了狐狸角,帕米拉买了一株深红玫瑰种在坟上。狐狸角花园称得起是狗的公墓。无论走到哪里,都能撞见一株玫瑰,下面埋着一条狗,虽然唯一分得清谁是谁的人只有帕米拉。

再说不看电视又能干什么?(她不愿停止论辩,虽然论辩双方都是她自己。)难道拼拼图?当然可以看书啦,但一个人刚精疲力竭地下了班,看了一天信息、记录和日程报告,又怎么可能用更多的文字来劳累自己的眼睛呢?无线电和电唱机当然都很好,但都似乎过于“唯我”,仿佛除了自己世上没有别人。(好吧,她似乎有些狡辩了。)至少看电视不要求思考。不思考不见得是坏事。

她今日用餐较晚,因为自己要退休,请同事们聚了聚——颇似参加自己的葬礼,只是退休聚会后自己还能活着离开。大家去酒吧喝了几杯,属于简单的饯行,却很愉快,且结束得挺早,令她松了口气(虽然其他人大概觉得不甚满意)。虽然正式退休的日子是在周五,但她觉得在中间的日子就把这件事办了比较好,不要耽误了同事们周末的安排。他们也许会不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