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第35/37页)
聚会早先,在办公室里时,同事们送了她一台金马车座钟,上刻“给厄苏拉·托德,感谢她多年来的效忠”。嚯,她心想,多么俗套的墓志铭。金钟是这样的场合惯常会送的东西,她不忍心告诉同事们自己已经有一台,且比这台好得多。他们还极贴心地送了她两张逍遥音乐会贝多芬《第九交响曲》的门票(座位很好),她怀疑这出自贾奎琳·罗伯茨——她的私人秘书——的手笔。
“您为妇女得任高级职务做出了贡献。”贾奎琳轻声说,递给她一杯杜本内,她那段时间最喜欢的饮料。不幸的是也没有多高级,她想。还没有话语权。这世界的话语权仍然掌握在诸多莫里斯之辈的手里。
“唉,干杯。”她说着,碰了碰贾奎琳的波特加柠檬汁。她喝得不多,偶尔一两杯杜本内,周末一瓶勃艮第。伊兹不同,她仍然住在梅尔伯里路,像《远大前程》里的郝薇香小姐,整天在家里的许多个房间里徘徊,且嗜酒如命。厄苏拉每周六早晨买一大袋吃用的物品给她送去,其中一大部分似乎又都被她扔掉了。再也没有人看《奥古斯都历险记》。泰迪在天有灵一定会感到欣慰,然而厄苏拉却感到难过,仿佛他身上的一部分被世界遗忘了。
“这下你退休了,”莫里斯说,“他们可能会给你授勋。发一枚帝国勋章之类的给你。”上一轮嘉奖他已被封了爵士勋衔,(“上帝,”帕米拉说,“这个国家怎么了?”)还给家里每个人寄了一张他在白金汉宫舞会大厅内向女王鞠躬的照片,张张都拿相框装着。“这人自我感觉真好。”哈罗德笑道。
请伍尔芙小姐同去阿尔伯特音乐厅听《第九交响曲》再合适不过了。厄苏拉上一次见她也在那里,那是1944年,音乐厅正举办纪念亨利·伍德诞辰75周年音乐会。几个月后,她在奥德维奇火箭弹袭击事件中身亡。空军部的安妮也死于此次事故。彼时她正同一群女同事一起在部里的楼顶,一边吃自带的午饭,一边晒太阳。事情已经过去了很久,却也历历如昨。
厄苏拉本来与她约好午餐时间在圣詹姆斯公园见面,因为空军部女职员安妮有事要对她说,厄苏拉还在想会不会是泰迪的事。也许有人找到了飞机残骸或尸体。当时早已接受了泰迪永不复归的事,倘若他成了战争罪犯,或从德国逃到了瑞典,他们都早该听说了才对。
然而勃洛克先生却代表命运在前一天傍晚意外造访了厄苏拉(他怎么会知道她的地址呢?),请求她出庭为他的品行做个证明。他被控在黑市牟利,对此厄苏拉毫不意外。她是他的第二选择,本来要找伍尔芙小姐,可伍尔芙小姐升任了地区指挥官,负责保护着25万人的生命,其中每一个人都排在他勃洛克先生的前面。他涉足黑市正是导致她与他决裂的原因。而过去一起工作的其他指挥员在1944年以前就都离开了。
她惊讶地发现勃洛克先生要去的竟然是中央刑事法庭,本以为他不过犯了点只配去治安法庭审理的小事。她在中央刑事法庭等了一早上,也没等到自己被传唤,就在法官们起身宣布中午休庭时,她听到一声炸弹的闷响,但并不知道那是火箭弹在奥德维奇大开杀戒。不用说,勃洛克先生最后被判无罪。
克莱顿陪她去参加了伍尔芙小姐的葬礼。他曾坚如磐石,但最后还是回到了沃格雷夫的妻儿身边。
“他们的遗体必被人安葬,名誉必留于永世。”首相的嗓门势大力沉,仿佛担心听讲的人耳力不济,“取自《德训篇》44章14句。”厄苏拉不信。谁会记得埃米尔和蕾妮?谁会记得可怜的小托尼、弗雷德·史密斯还有伍尔芙小姐?连厄苏拉自己都已忘了许多逝者的名字。还有那么多英年早逝的飞行员。泰迪死时才二十九岁,正是他们中队的指挥官。中队最小的指挥官才二十一岁。时间像在济慈身上那样,在这些男孩的身上加速飞逝而去。
大家唱了《信徒精兵歌》,她第一次发觉克莱顿唱起歌来嗓音浑厚低沉。她知道比起这斗志昂扬的教堂赞美诗,伍尔芙小姐必定更中意贝多芬。
伍尔芙小姐曾预见贝多芬能让战后世界恢复和平,这一过分乐观的预见被指向耶路撒冷的榴弹炮彻底击败了。如今厄苏拉自己也到了伍尔芙小姐在二战爆发时的年纪。过去她觉得伍尔芙老。“现在我们自己也老了。”她对帕米拉说。
“你说你,别带上我。再说你还不到六十岁呢。不算老。”
“心老。”
帕米拉的孩子们已长到无须她再悉心看护的年纪,她就像某些女性那样投身到了正义的事业中。(厄苏拉丝毫没有讽刺的意思,恰恰相反,她很支持。)她从治安调停做到治安法庭庭长,在慈善会中也积极活跃,去年还以无党派人士的身份进入地方政府任职。此外还要照看家宅(不过她说她“有个女人帮忙做”),侍弄一个奇大的花园。1948年全国免费医疗制度出台后,哈罗德接任费洛维大夫,成为地方上的医生。村镇在狐狸角四周发展起来,房子越来越多了。青草地没有了,小树林也没有了,开发商买走了许多艾特林汉庄园自耕农场的地皮。庄园空置,久无人问津,小车站被“铁路杀手”毕钦判了死刑,停运已经两月有余,虽然帕米拉曾雄赳赳地带头举行了一次停运抗议。
“但这里还是挺美,”她说,“走五分钟就能看到豁然开朗的乡村景色。树林也……也还完好无损。”
莎拉。她要带莎拉去逍遥音乐会。她是对帕米拉耐心的奖赏——1949年诞生的小女儿。夏日过后就要去剑桥上学——正如她母亲一样,莎拉也是聪明绝顶,各方面都很优秀。厄苏拉将莎拉视为珍宝。做莎拉的阿姨帮她愈合了泰迪在她心中留下的巨大空洞。近来她总是想——如果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就好了……多年来她有过各种关系,既没有值得一提的惊喜(错误多半在她,无法“彻底托付”),也没有怀孕,从没有成为母亲或者妻子。直到她已经没有回旋余地,一切都已太晚,这才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什么。帕米拉死后,生命还会延续,她的后代,将如岔口的河水流向四面八方。然而厄苏拉一死就没有了下文,是一条日渐枯竭的小溪。
聚会还送了花,厄苏拉猜测也是贾奎琳的主意。感谢上苍,花朵挨过了酒吧一晚。可爱的粉色百合现在正插放在她的床头柜上,屋内花香四溢。起居室朝西,洒满了傍晚的落日余晖。外面天还亮着,公用花园里的树正披挂着一年中最好的新叶。这是一套上好的公寓,邻近布朗普顿圣堂,她花掉希尔维留给她的所有遗产,这才置办下来。寓中小厨房、小卫生间,都是现代设备。但装修时她则尽量趋于古早。战后人们都追着现代去了,她乘机买了些式样简洁、品味高雅的老家具。地上合着尺寸铺了柳绿色地毯,窗帘与坐具棉套采用相同布料——一种花型较低调的莫里斯印花棉。四壁都漆上了一种淡淡的柠檬黄,即便是雨天,室内仍显得明亮、清爽。家里还摆着几件梅森和乌斯特的瓷器——几个糖果盘和一组瓷瓶,也都是战后便便宜宜买来的。瓶里总是插着花。这贾奎琳是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