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第36/37页)

家里唯一有失精致的是两只艳橘色斯塔福郡陶制狐狸,各自嘴里叼着一只白兔,是几年前她从波多贝罗市集上顺手买来的。它们令她想起狐狸角。

“我喜欢到你家来。”莎拉说,“你的东西都这么好看,而且永远这么干净整洁,跟家里真不一样。”

“等你自己住了,也可以弄得干净整洁。”厄苏拉说,心里对莎拉的赞美备感受用。她心想,自己也该立一份遗嘱,把带不走的东西都留给某个人。她很愿意让莎拉来继承自己的公寓,但想到希尔维死后大家因为狐狸角而产生的争执,她又犹豫了。一个人到底应不应该无所顾忌地袒露出自己的偏爱?也许不该。她必须将房产平均分给七个子侄,甚至分给那些她不喜欢的,甚或见也没见过的。吉米自然一直没有结婚,也没有孩子。他住在加利福尼亚。“他是同性恋,你肯定以前就知道吧?”帕米拉说,“他一直有这方面的苗头。”这番话帕米拉只当一种陈述来说,并非谴责,但她对用词的选择,语气里难以察觉的一丝不屑,都说明她谈这个话题的能力,远远不及她谈论民主政治的能力。厄苏拉心想,等她知道了杰拉德(帕米拉六个儿子中的一个)和他“这方面的苗头”以后,不知会怎么样。

“吉米只是做他自己罢了。”她说。

上周,她午餐归来曾在办公桌上看到一份《泰晤士报》。报纸整整齐齐折好,最上面露出的一版讣告栏里有一张克莱顿年轻时的军装照,那时她还不认识他。她已经忘了他是多么英俊。讣告很长,自然提到了日德兰。讣告说他的妻子莫伊拉“先他而去”,说他是好几个孩子的祖父,说他爱打高尔夫。他过去一直讨厌高尔夫,不知何时竟变了口味?又是谁在她办公桌上留下了这份《泰晤士报》?这么多年后谁竟然还记得要来告诉她?她愣在当场,毫无头绪,到现在也想不明白。过去两人秘恋时,他曾有一段时间热衷于在她桌上留条。小段言语淫秽的情信,变魔术般说出现就出现。也许正是同一只魔术师的手,在多年以后,又送来了这份《泰晤士报》吧。

“海军部的那个男的死了。”她告诉帕米拉,“不过当然,谁早晚都会死。”

“这是废话。”帕米拉笑道。

“不,我是说,一个人认识的所有人都会死去,包括这个人自己。”

“还是废话。”

“尼采总说Amor fati(顺随命运)。”厄苏拉说,“过去我不理解,我以为是A more fatty(更肥的胖子)。你记得我以前去看过一个心理医生吗?我叫他科莱特大夫。他骨子里是个哲学家。”

“爱命运?”

“是顺随、接受的意思。命中发生的任何事,无论好坏,都全心接受。死亡只是需要接受的事之一,我想。”

“听上去像佛教。我有没有提过克利斯要去印度的事?他说是去寺庙‘归隐’。从牛津毕业后他一直定不下来。肯定是个‘嬉皮’了。”厄苏拉觉得帕米拉对她的几个儿子太过放任。克利斯朵夫分明是个行为诡异的孩子。她努力试想更温和的词语去形容他,然而失败了。他会定定地看着你,脸上带一种意味深长的微笑,仿佛他在智力和灵性方面都胜你一筹。其实他只是不懂如何社交而已。

百合的香甜在刚入水时还显得可人,现在已经开始令她感到头晕。房间被香味挤满了。她应该开一扇窗。她起身要将餐盘拿去厨房,右太阳穴突然感到一阵几乎令人目盲的刺痛。她只得坐下,等待疼痛退去。疼痛几周前就开始了。先是小范围的刺痛,接着整个脑袋都变得昏沉,发着嘤嘤嗡嗡的声响。有时甚至是擂鼓般的剧痛。她曾以为这是高血压所致,经过一系列繁复的检查,终于被医院宣判“很可能是”神经痛。医院给她开了强力镇痛药,并保证一旦退休症状就将减轻。“您会有休息的时间,生活可以慢下来。”医生用对老年人说话的语气说。

疼痛过去了,她小心翼翼地站起身。

余生她还能做什么呢?她斟酌着是否要搬去乡下,住在乡村小别墅里,过与村民一样的生活。也许可以离帕米拉住得很近。她想象阿加莎·克里斯蒂笔下的圣玛丽米德,想象里德小姐笔下的仙地村。说不定她也能写本小说呢?至少可以打发时间。再养只狗吧。是再养只狗的时候了。帕米拉养过一系列金毛,一条接一条地养,每一条都很像,看在厄苏拉眼里毫无区别。

她洗净几个孤零零的瓷盘,准备冲杯阿华田早早上床看书。她近来看格林的《喜剧演员》。虽然的确需要多休息,她却变得害怕入睡了。入睡后她常陷入极为逼真的梦境,以至于难以将之仅仅当作梦来看待。近来有几次,她觉得有几件匪夷所思的怪事切实发生在了自己身上,虽然逻辑地说,显然并没有。还有坠落。她总是在自己的梦中坠落。从楼梯上、悬崖上。坠落的感觉相当不好受。这难道是老年痴呆症的先兆?终结的伊始,伊始的终结?

从卧室的窗口望出去,一轮胖乎乎的圆月升起来了。那正是济慈的月后,她想。夜这般温柔。她的头又痛起来了。她从水龙头里放了一杯水,吞下几枚止痛片。

“但如果希特勒在成为总理前被刺杀,阿拉伯和以色列之间的冲突也就不复存在,不是吗?”他们称为“六日战争”的东西已经结束,以色列人大获全胜。“我的意思是,我理解犹太人为什么迫切需要独立领土,为什么如此顽强地保卫它。”厄苏拉继续道,“而且我一直都同情并理解复国主义的宗旨,早从战前我就是这样,但是,另一方面我也能理解阿拉伯人的愤恨。但如果希特勒不能施行犹太种族屠杀——”

“因为他死了?”

“对,如果他死了的话。那么建造犹太人自己的家园一事就站不住脚……”

“历史真是充满了‘如果’。”奈杰尔说。帕米拉的大儿子、厄苏拉最喜欢的外甥奈杰尔在休的母校牛津大学布雷齐诺斯学院任历史教员。她请他在福特纳姆梅森酒店吃午饭。

“能有人聊聊这样深刻的话题真好。”她说,“我前段一直在法国南部度假,与梅丽·肖克洛斯一起。你见过她吗?没见过?不过她的姓早就改掉了,嫁了好几次,夫君是一个比一个有钱。”

梅丽在大战中结婚后,从美国匆忙返英,说自己新郎家里都是“干粗活的”。她曾重新“登台献艺”,有过好几次惨淡不堪的关系。终于一锹挖在金矿上,嫁给一个在外流亡避税的石油家族后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