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 录(第10/24页)
先生,我给你写的信,不必寄回。把它们烧了就是了,用不着保存;不过,把它们付之一炬的目的,不是为了我。保存在杜什纳手中的信,我求求你,千万别去收回。如果要把我在世上所做的蠢事的痕迹全都抹掉的话,那需要收回的信就太多了。在这件事情上,我是一分钟的时间也不愿意花的。无论是骂我也好,还是替我辩解也好,我一概不过问。我这个人是不怕人家议论的。我知道我有什么缺点,也完全明白我有哪些恶习;尽管这样,我仍然能满怀希望地死在最高的神的怀抱里。我深深相信,在我一生认识的人当中,没有任何一个人比我更好。
二
致马尔泽尔布先生
1762年1月12日于蒙莫朗西
先生,既然我已经开始向你谈我自己,我就接着继续对你讲述我这个人,因为,就我来说,最糟糕不过的是,人们对我只是一知半解。你没有因为我有过错就看不起我,因此我想。你也不会因为我坦诚相告就不尊重我。
一颗什么事情都不愿意做的懒人的心,一个极易伤感、对一切与自己有关的事情都抱极端态度的暴躁脾气,是很难在一个人的身上并存的,然而,这两个截然相反的性格在我身上都有。尽管我不能在理论上解释这两种相反的性格为什么同时在我身上存在,但它们的确存在。这一点,我很清楚,再清楚不过了,我可以列举事实,像写史书似的按时间顺序编成一本可供大家研究这个问题的书。我童年时候非常爱活动,但活动的内容与其他小孩子不同。后来,我对一切都感到厌烦的性格使我很早就养成了爱读书的习惯。我六岁就开始读普鲁塔克的书【53】,八岁就能背诵;在我还没有到能看小说的年龄,我就什么小说都看;小说中的故事往往使我伤心得泪如雨下。从读普鲁塔克的书开始,我就产生了对英雄和浪漫人物的爱;这种爱,直到现在还有增无减,使我除了那些符合我奇异想法的事情以外,对其他事情都一律不感兴趣。在青年时代,我以为在世界上可以找到我在书中读到的那种人物;无论是谁,只要他能瞎说一番使我折服的话,我就毫无保留地信服他,虽然他那些话往往使我受他的骗。我好动,我很顽皮。当我逐渐觉醒以后,我就改变了我的兴趣、我的倾向和我的追求。这种改变,是花了我许多心血和时间的,因为我寻求的,全都是一些根本不存在的东西。后来,我的经验多了,我也就渐渐放弃了追求那些东西的希望,最后连追求那些东西的兴趣也没有了。由于我对我受到的不公正对待和亲眼看到的不公正事情感到痛心,由于我对那些迫使我照着别人的榜样做的乱七八糟的事情感到忧虑,我便对我这个世纪以及和我同世纪的人感到轻蔑。我觉得,在他们当中是根本找不到能使我的心感到高兴的环境的。于是,我开始逐渐脱离人类社会,并在我的想象中创造了另外一个社会,我觉得,我不用费多大力气,也不冒什么风险,就能使这个社会日益文明,非常安适,而且正合我的心意,所以我非常珍爱它。
在我这一生中度过了既对我自己又对他人都不满意的四十年之后,我发现,我想割断我和我很不喜欢的社会之间的一切联系,纯属徒劳。由于生活的需要(我指的是自然的需要而不是由社会舆论造成的需要)我不能不做许多我不喜欢做的事情。然而,一件偶然的事情突然使我豁然开朗,使我明白我对我自己应当做些什么事情,明白我对我的同胞应当持什么态度:对于我的同胞,我心中一再产生许多互相矛盾的看法,我爱他们,但同时也有许多理由恨他们。先生,我愿意对你描述一下在我一生中使我进入一个如此之奇特的时期的那一刹那之间的情形;只要我还活着,一想起那一刹那之间,当时的情形便如同刚刚在眼前发生。
我去探望当时被关押在万森纳监狱中的狄德罗。我把一份《法兰西信使报》放在衣兜里,以便在路上有时间就看看。我突然看到了第戎科学院提出的那个问题,我的第一篇论文【54】就由这个问题引起的。如果有什么东西能使人产生突然的灵感的话,那就是我在看到那个问题的时候心中产生的震动:我突然感到心中闪现着千百道光芒,许许多多新奇的思想一起涌上心头,既美妙又头绪纷繁,竟使我进入了一种难以解释的思绪万千的混乱状态。我觉得我的头昏昏沉沉,像喝醉了酒似的;我的心怦怦直跳,连呼吸都感到困难,甚至边走边呼吸的力气也没有了,只好倒在路边的一棵树下。我在那里躺了半个小时,心情是那么的激动,及至我站起来以后,才发现我曾不知不觉地哭了一场,眼泪把我衣服的前襟全湿透了。唉,先生,如果我把我在那棵树下所看到的和感觉到的情形能好好地描述出四分之一的话,我就能多么清楚地向人们展现我们社会制度的种种矛盾,多么有力地揭示我们制度的一切弊端,多么简要地阐明人生来是善良的,他之所以变坏,完全是由社会制度造成的。我在那棵树下一刻钟内悟出的许许多多真理,我能记得的,都零零星星分散地写进了我的三部主要著作,即第一篇论文【55】和关于不平等的论文【56】以及关于教育的论文【57】。这三部著作是不可分开的;三部著作应合起来成为一部完整的著作。至于在那棵树下的其他感受,我全忘记了,而当时写下的几句话,则是用法布里西乌斯那种气势磅礴、掷地有声的笔调写的。我就是这样在压根儿不想当著述家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当上著述家的。不难想象我是如何被第一次成功的诱惑力【58】和那些胡说八道的人的批评【59】逼上写作这条道路的。我有没有从事写作的真正才能呢?这,我不知道。不过,我的文章一贯是重在以理服人,而不是夸夸其谈、徒逞口辩。当我还没有完全弄明真理的时候,我的文章总是软弱无力,写得很糟糕的。看来,有一种自爱之心在暗中鞭策,要我慎于选择,真正按我信奉的格言行事,衷心服从真理和我认为是符合真理的事物。如果我是为写作而写作的话,我认为,人们是不会看我的书的。
当我在他人荒谬的言论中发现了他们的坏事和恶毒的用心之后,我认为,我的不幸,完全是他们的那些言论造成的。我的缺点和我的恶习,由我所处的环境造成的多,由我本人的过错造成的少。在此期间,我得了一种病(我童年时候就得过这种病),许多江湖郎中都说能治,后来经医生诊断说,根本无法治;自此以后,我就不再受任何郎中的骗了。我认为,要做到言必行,行必果,把压在我身上的舆论的枷锁一股脑儿全都摆脱,我就一分钟的时间也不能浪费。我鼓足勇气,一下子就制定了我的计划,而且相当坚定地一直把它坚持到今天。我为此付出的代价,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因为,只有我一个人才知道我过去曾经遇到过哪些障碍,今后还需要克服哪些障碍,才能不断地顶住向我袭来的浪潮。我知道得很清楚,这十年来我走了一些弯路,但是,只要我还能再活四年,人们将看到:我第二次摆脱我身上的枷锁之后,我至少能恢复到我原先的水平,不会继续往下堕落,因为,各种严峻的考验我都度过去了;我从以往的经验中发现:要想过美好幸福的生活,只有保持我目前的状态才行,只有这样我才能对谁也不依靠,才不至于为了自己的利益,就必须去损害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