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不喝可乐(第14/16页)

我抓住回过神来想要逃走的雨,在他那时间有限的蓬松身体上摩挲着面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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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什么事都要加以解释才安心,这是人类的坏习惯,这一点是雨教给我的。

雨的厕所在进门后的右手边,和门在同一侧墙,然而最近雨却在门正对面的窗边留下水洼。好多次都是这样。应该准确记住厕所的位置了啊,真奇怪。

我突然想到,窗边要比门一侧的墙距离外面更近,外面的声音、气味、氛围更浓厚,所以雨也许想在那儿做个标记,表示从这儿往里都是自己的地盘。

因此我把厕所移了过去。于是,雨又在原来的厕所——现在的地板上方便。

我又开始反省。记忆不是这么轻易就能抹去的。然而,把厕所恢复到原来的位置,雨还是马上去了窗边。

“知道了。设两处厕所吧。”我提议。

我原本就觉得,考虑雨的体重和我不在家的时间,以前的厕所是不是有点小了。

然而,让人目瞪口呆的是,雨突然在第三处——进门右侧墙边的柜子前面弄出了水洼。

我颇受打击,发了火,雨又在同一处方便了。这绝对是某种主张。

“你想自己选择方便的地方吗?按今天的心情是在这儿?”

我回忆起上次的失败,这回不是用移动厕所,而是增加到三处,雨每次都可以选择了。

之后打开门时的情景实在难忘。雨把三张尿垫都哗啦哗啦撕碎了。垫子里装着粉末状的化学物品,所以纸和粉末如雪一般散乱在屋子里。雨玩够了,就在房间的正中央呼呼地睡着了。

结果,厕所恢复到了最初的一处。雨在窗边趁人不注意就弄出水洼。

我完全不明白这是何种主张。也许没有主张,雨只是想戏弄我,或者干脆什么都没想。

雨的行动无从解释。我听着比利·乔尔如此想,不知为何伴随着失落感和类似寂寞的东西。

《冷泉港》是张特别的专辑。所谓专辑每一张都很特别,但这张和比利·乔尔的其他专辑却不同。

我喜欢比利·乔尔,《钢琴师》《五十二号街》还有《街头生活小夜曲》都喜欢。每一张都会把我带到怀念的纽约,让我心潮澎湃。对我而言,“怀念的纽约”是特殊名词,和固有名词纽约不一样。固有名词纽约我去过,特别喜欢这个城市,“怀念的纽约”没去过,仅仅通过书、电影、照片和音乐得知,但那座城市地铁的味道和街角的风景却能清晰回忆起来,还记着几家店的声音、气味、人和那里的食物。

因此,每当听比利·乔尔都会开心,而且怀念。

但《冷泉港》与这种感觉略有不同。这是他们真正意义上的出道专辑,发行于出道十二年后的一九八三年,大概与此有关,感觉脆弱,太过温柔。钢琴声也很纯粹,有点刺痛心脏。

现在是凌晨五点,外面下着雨。我们家的雨在楼下睡觉。早晨起来,无论他在哪儿弄出水洼,而且无论有没有理由或解释,都不会跟我说。我只能对厕所以外的水洼不分青红皂白地训斥。

到秋天,雨就五岁了,似乎仍然不打算让我放松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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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没有雨的房间里,听丽莎·吉玛诺。白裙少女漂浮在室内的黑白封面有点让人联想到莎拉·莫恩,还有《LULLABY FOR LIQUID PIG》这与众不同的专辑名字,让我一冲动买下了它。

雨需要接种疫苗,留在了医院。犬瘟热、犬传染性肝炎、犬腺病毒II型感染、犬副流感、犬细小病毒感染、犬冠状病毒感染、犬钩端螺旋体病黄疸出血群、犬钩端螺旋体病,竟是八种疾病的混合疫苗。写出来才发觉可怕的病名这么多,我先是惊讶,不过又觉得所有的病最开头都带着“犬”字挺可笑。

不接种疫苗的野狗们,会因为这些病死掉吗?

没有雨的房间很安静。这时候我总会心里一惊。雨的盘子和玩具的颜色在房间里骤然鲜明起来,变成一种有存在感的东西。雨在的时候明明不引人注目。这不是存在的不在,而是不在即在。我看着蓝色盘子和淡粉色苹果形玩具,颇为感慨,啊,这个家里真的有雨。没有生命的东西更有现实感。

比如说早晨起床,老公已经去公司了,只有他穿的睡衣依旧是脱下来时的状态,在地板上奇妙地栩栩如生,我此刻的心情与看到那睡衣时颇为相似。

我写文章的此刻,老公在公司,雨在医院,他们各自存在着,很有趣。这个家里,在这段时间,老公和雨的不在的确是存在的。

丽莎·吉玛诺的专辑,在存在不在的房间里如谎言般和谐。极少的乐器洒落的如同雨滴的声音,配上女歌手那温润而略带幻想,却也可以说是朴素的歌声,因为第一首的歌名是《NOBODY'S PLAYING》。

这张专辑故事气息浓厚。像是无人的森林中,或者没人住的房子里,那些没有生命的东西隐藏在物体内部的故事。记忆和时间突然让它们显现出来。

这些东西平时被关起来。就像雨在静冈的犬舍出生、在银座商场的楼顶被出售的事实,和雨自身的意识及记忆无关,仅仅作为一个故事埋藏在雨的身体里。

雨丧失视力之前看到的东西,也许有很多关在他身体里。比如人的脸,蝴蝶,别人家的圣诞装饰(雨不看上方,为了让他看,不得不一次次抱起他。雨瞪大眼睛,眨都不眨直直地看着,表情很惊讶),还有去年只看过一次、让他胆怯的大海和波浪。

当然,雨大约会轻蔑地用鼻子哼一声。他觉得那些埋藏和遗忘的东西没有任何意义,也毫无兴趣。

晚饭呢?从医院回来,雨一定会如此催促。我把干狗粮啪啦啪啦倒进蓝盘子里。雨规矩地坐着等,听到“好了”,脸先冲着盘子的右侧或左侧,然后才发现,哦,错了。这回他把头埋在正确的位置上,咯吱咯吱痛快地吃起来。咀嚼的时候,雨有时仰起头闭上眼睛,很满足。现在就是全部,他遵从这种主义。

这么一来,我不放轻飘飘让人摇摆不定、旋律美妙的《LULLABY FOR LIQUID PIG》,会放些更现实、更符合雨喜好的曲子。比如桑塔纳的吉他,比如惠特妮·休斯顿蓝色外封的专辑。富有生命力的雨会用全身说着“我回来了、我回来了、我回来了”,在整个屋子里奔跑,灵巧地避开堆着的书和盒子,避不开撞上的话,大概会不情不愿地哼一声。

现在充满这个房间的“雨不在”的气息,则会和《LULLABY FOR LIQUID PIG》一起悄然溜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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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连屋里都淋湿了一般,外面的雨已经连着下好几天了。

“哎呀呀。”

我夹杂着叹息声,对雨说。时隔数年牙痛发作,每天忙得焦头烂额,只是吃药,结果发展到发烧和头痛,最终觉得脸都要从颧骨上掉下来了。奔进从小学三年级开始就是牙痛避难所的牙医那儿,被批评着治了牙,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腰又疼了起来。这是第一次腰疼,觉得既吃惊又好笑。每次蹲下或者站起都要吸一口气,连收拾雨的厕所也力不从心,雨好像也吓了一跳。我散步走得特别慢,雨疑惑地总回头,终于烦躁起来,叫声仿佛在说“干什么啊”。不知道他是不是觉得都是因为我平日不注意身体。雨冷冷地叫着,就像是这么想一般。我佩服他动物式的敏锐,而我却每一天都过得稀里糊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