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2 冬天(第13/16页)

我正面对着一个冷酷而确凿的事实——我接受过良好的教育,读过很多书,游览过很多地方,在世界上的大多数角落,我都能在鸡尾酒会上谈笑自若,但是遇到体力劳动,我简直就是个弱智。

把钢锯换成木锯之后,我在谷仓的墙上开了一个跟猪体形一般大小的洞。我把生锈的屋顶材料做成一个滑道,用麻绳绑好,然后打开了猪栏的门。我做好了五头猪蜂拥而至的准备,但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我在滑道和开放式畜栏那里放上了浸在酸奶中的面包,但是这次这群该死的猪反倒不饿了。他们根本不想离开温暖干燥舒适的猪栏。无论是推挤、叫喊、乞求还是咒骂,都无法让他们转变心意。我身上湿漉漉的,又冷又累,太阳又要下山了,又该给迪莉娅挤奶了。我要是想把门关上,就得拆掉整个滑道,那个时候我根本不愿意这么做。我做完杂务就离开了,希望这几头猪在黑暗中能够更大胆一些、更饥饿一些,能够自己穿过滑道,进入开放式畜栏。

我脱掉衣服以后马上就睡着了,整个晚上都在做跟猪有关的噩梦。马克直到午夜才从特洛伊回来,所以我第二天独自起床去农场挤奶。

我将车停在农场时,天仍然是黑的,但是车的头灯扫过巷道的时候,我看出我的滑道完蛋了。那几头猪已经把它完全踏平了,我从车里走出来的时候,可以看到他们小小的尖尖的脚印踩得院子里到处都是。我仔细倾听,没有他们的声音。我查看了猪栏和开放式畜栏,全都是空荡荡的。我逐渐明白情况有多糟糕。他们现在有可能在任何地方,可能在树林里,可能在拱邻居半冻结的草坪,或者在路上游荡,还可能会引起严重的事故。

我跳上车,开回家,心情非常沉重。马克还在被子下蜷缩着熟睡。我把整件事情告诉了他,当然是被我精心编辑过的版本。他下床穿上衣服,不太高兴,但至少在行动着。我们开车驶向农场,一路上充满暴躁的沉寂。

那时候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我们可以在融化的积雪中更清楚地看到他们的脚印。我在想,魔鬼的脚也应该是分趾的,和猪的蹄子一样。马克来回转圈,想要辨别出他们是朝哪个方向走了,但是这些脚印看起来并没通向任何地方。我动身去谷仓,拿着一桶谷物,如果我们找到了他们,可以作为诱饵。这时我从开放式畜栏中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喷鼻声,我透过门,看到一头猪从干草下面冒出来,其他四个小猪形状的草堆也开始移动,干草从他们的背上掉落下来。他们都在家,他们都很安全,正好在我希望他们搬去的地方。马克在一旁站着看,摇了摇头。我对他报以胜利的微笑,告诉他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他可以回家继续睡觉了。我要在他注意到谷仓里的洞之前让他离开,而且我需要想出来怎么修补这个洞。

我用废弃木材修补了谷仓,虽然猪已经跑不掉了,但是谷仓看起来很丑陋。这时我不得不直面我自己的偏见。我来到农场的时候,有一种没说出口的信念:具体的事情要由愚蠢的人来做,抽象的事要由聪明的人来做。我认为在世界上,如果你不够聪明或没有抱负,不能做好白领工作,那么只有手工业才是你可以落脚的地方。我过去真的认为一个有天赋修理引擎、建造房屋、饲养母牛的人,不如写作广告文案或者进行司法解释的人聪明吗?显然,我过去确实是这么想的,但现在这种想法让我感到吃惊。我从图书馆预定了关于建筑、水管和电力的书,发现阅读这些书就像学一门外语。学习最简单的东西,比如未知的工具或者硬件的名称、结构部件的名字,都会遇到死胡同,需要更多的探究才能找到答案。要治疗自命不凡的人,没有什么办法比狠狠地踢他屁股一脚更管用的了。

圣诞节前夕我的朋友妮娜从加利福尼亚过来探望我,近距离观察一下即将与我结婚的这个男人。妮娜和我是大一时的室友,我们是随机分配到一起的,但是从此密不可分。她和马克在实质上并没有什么不同,都是活泼、聪明、健谈、充满能量、卓有成效的人,而且不畏辩论,一般都肯定自己是对的。我感觉他们即将产生摩擦,两个人都很爱我,但是不知道如何能够喜欢对方。

我跟马克商量,离开农场一天去陪伴妮娜。我们乘轮渡来到了伯灵顿(Burlington)。走在熙熙攘攘的人行道上,人们都打扮得花枝招展,他们的靴子上没沾着粪便,这让我感到茫然,就好像在丛林中艰苦跋涉,却突然被扔回文明世界中一样。我们走进商店,我随意拨动着衣服,很难想象它们对我来说有什么用处。我们看了婚纱,但是它们太白了,我不想摸,我确定我手上有泥土。我们在咖啡厅里坐下,点了咖啡。她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这说明她要跟我谈话了,不是关于我跟马克的关系,而是关于婚礼。

我和妮娜有很多共同点,但有些地方我们背道而驰。我到加利福尼亚探望她的时候,她计划了一个星期的激动人心的活动——泡温泉、野营、品尝美食、去书店、去酒庄——她早早地做了预定,把地图和行程表打印出来,都塞在她汽车前座的一个文件夹里,这是我在她开车去机场接我的时候看到的。我叫的车在马路边等待的时候,我临时收拾好行李,提着一个防水帆布行李袋出现了,穿着平底人字拖,因为我找不到另外一双鞋了。两年前,她和她的丈夫大卫举办了一场精彩绝伦的婚礼,既高雅又有趣。这看起来毫不费力,就像一场美妙的派对一样,但实际上他们花费了一年半的时间进行筹划。我们的婚期已经确定,还剩九个月了,我丝毫没有开展必要的前期筹备工作。从妮娜的眼光来看,我无可挽回地落后了。她是一个最为忠诚的朋友,她认为该到她介入的紧急关头了。

她深吸一口气,开始缓缓地询问:“你雇酒保了吗?喜帖呢?现在真应该开始了。人们需要提前计划时间。备办宴席的人找好了没?比较好的都是提前一年就订出去了。”她从钱包里抽出一支笔,开始列清单。我喝着咖啡,觉得血压都上升了。“还有简易厕所。”她写下来,在下面画线。她停下来,用笔敲打着桌子。“椅子你打算怎么办?”她问,“你需要租椅子。”

我从来没有考虑过椅子的问题。我们回到家,妮娜上床睡觉之后,我声音中带着焦急,告诉马克我们需要租椅子。迄今为止,关于婚礼的对话都模糊而简短,发生在给迪莉娅挤奶的间隙,或者我们在马厩干完活儿弄得一身脏的时候。我们没有时间坐下来计划。我们都说想要一个简单的婚礼,在农场上举办,时间是十月上旬。我们都想避免婚礼似乎可能会造成的疯狂与紧张,我们都想提供自己种植的优质食物。从这儿开始,我们就出现了分歧。我想要一个小型的婚礼,最多五十人,而他的想法是大概三百人(在宾客名单的初稿中,他把中学艺术教师、在印度一起生活的一家人,还有他的儿科医生都包含了进来)。我想要乡村时尚风,农场简约风,仍然高端洋气,也许带着一点讽刺意味,暗示我的城市背景;而马克想要的是真正的农场风格——他想给我们的客人展示农场,也展示动物粪便——他也希望越便宜越好,但这不是因为他吝啬,而是因为他讨厌浪费。而且他一针见血地指出,我们开始了新的事业,银行存款数字急转直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