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编 我看见风的去处 不朽,是一堆顽石?(第6/7页)

三楼是卡莱尔夫妇的卧室,目前由守屋人居住,不对外开放。再上去,便是阁楼了。卡莱尔既苦于胃疾,又兼寝不安枕,总觉得邻近街坊的杂音太吵,使他难于专心写作。先是有一架钢琴叮咚,继而又有一只鹦鹉在饶舌,最后又是哪家院子里有一群“鬼鸟”在厉鸣磔磔,害得卡莱尔不断换书房逃难。终于在一八五三年,他痛下决心,在屋顶加盖一间隔音的阁楼——他着匠人特殊设计,屋顶的天窗特别大,临街的长窗特别窄,屋顶的石板瓦和天花板之间隔成一层气槽,天花板和地板上,更装上可以调节的铁条通风窗。阁楼盖好后,卡莱尔欣然搬进新书房去,却发现泰晤士河的水声传来,这间密室竟有扩音的特效,而附近那些“鬼鸟”的磔磔,仍然隔之不绝。尽管如此,他却在这间密室里,为撰写《腓特烈大帝》(History of Frederick the Great)的皇皇巨著,前后工作了十二年。一八六五年,六卷的《腓特烈大帝》全部出版之后,卡莱尔迁回底楼的书房,这间阁楼便改为女仆的卧室了。

榆瑞端详着壁上悬挂的德国历史人物的肖像,和室中陈列的一些遗物,诸如作者的手稿、护照、短简和手杖等等。我则坐在卡莱尔的写字台前,设想文豪当日,坐在这张椅上,听着泰晤士河东流的波声,时而闭目冥想,时而奋笔疾书的情况。十二年!羽笔都不知写秃了几支?早夭的作家如查特顿(Thomas Chatterton,1752—1770)和济慈,一生创作的岁月,加起来也不过这一半长。要完成这样的巨著,必须时代和作家合作,才能终底于成;如果时代动乱,或是作家命短,就难竟全功了。维多利亚时代太平,文人又多长寿,这样的巨著鸿篇也就不少。卡莱尔动手写《腓特烈大帝》时,年纪已近六十,文名早著,经济无忧,自不必汲汲为稻粱谋,所以才能沉下气来,高楼小阁,一栖便是悠悠一十二载,再下楼来,已成古稀老翁了。不禁想起另一位史学家陈寅恪,后半生流离失所,抗战时期不但营养不良,要门人送奶粉疗饥,就连书写的稿纸也难以为继——比起卡莱尔在这幢华屋里近半世纪的安居长吟,真是令人感叹了。

《腓特烈大帝》全书既出,卡莱尔在学界声誉更隆;就是这一年,他继格拉德斯东之后,被选为他母校爱丁堡大学的校长。这是他一生事业的巅峰。在凯归的心情下,他回到故乡去发表就任演说,却传来噩耗,说卡莱尔夫人病故。老年丧偶,卡莱尔一恸欲绝,从此感伤不振。最后的十五年鳏居,他绝少写作,只是读书自娱,或是接见四方来访“齐而西圣人”的宾客。七十九岁那年,他接受了俾斯麦颁赠的普鲁士大成勋章,却拒绝了英相狄士瑞礼封他的从男爵号。卡莱尔死后,并未埋于西敏寺,国人从他遗愿,埋他在故乡艾克里费城(Ecclefechan)。

两人饱览了近三小时,在“齐而西圣人”偌大的故宅里,更未遇见第三位朝圣的香客。十九世纪的沉默包围着我们,除了自己的跫音,也未闻当日圣人畏闻的琴声、禽声。两人从楼梯上下来,榆瑞说:

“我就料到不会有什么游客,所以特别带你来,可以从容低回——”

“真是太好了!是要这么沉思冥想,叹凤伤麟,才能进入情况,恍若与古人踵武相接。不像前天去参观狄更斯的故居——”

“那可是挤。”榆瑞举眉睁眼,戏作惊愕之状。

“可不是,三辆游览车停在门外,游客列队而入,接踵而出,人多口杂,不到半个钟头,已经催着上车,说,不然就错过下一个节目了。因为游客太多,狄更斯馆里的一几一椅都有围绳拦护,只觉得一切都有距离,既紧张,又拘束,想象没有回旋的余地,很难投入狄更斯的世界里去。所谓游客,大概是世界上最讨厌的东西了。本地人血汗的现实里,偏有一批批游客来寻梦,东张西望,乱拍照片,不知所云。游客呼啸过处,风景蒙羞,文化跌价,千古兴亡不付给渔樵却付给哓哓的向导。”

“你自己不也是一个游客?”榆瑞笑道。

“所以觉得自己也讨厌。英国这地方,应该住下来慢慢咀嚼。一座西敏古寺,两小时要一览无余,简直是开玩笑。”

在西敏寺的诗人之隅,卡莱尔并没有塑像,只有一块平面的地碑,位置并不显眼,且为排椅所蔽。卡莱尔生前享名之盛,影响之广,俨然伦敦文坛的盟主,如今他的声誉不再像百年前那样显赫,汗牛充栋的巨著也少人阅读。卡莱尔和狄更斯并为维多利亚时代的文豪;卡莱尔长十七岁,可称前辈,狄更斯的小说《艰难岁月》便是献给这位先驱的。百年之后,狄更斯的故居游客摩肩,卡莱尔的旧址却香火冷落,对照一何鲜明。

卡莱尔是历史家也是传记家,他在《英雄与英雄崇拜》里曾说:“世界史不过是伟人合传。”傅斯年称为“滑稽之雄”的萧伯纳,深受卡莱尔的启发。卡莱尔阴郁的警告,到萧伯纳笔下成了嬉笑怒骂;卡莱尔的英雄,萧伯纳笔下叫作超人。狄更斯是小说家,他写的大半是中下层社会的匹夫匹妇,但是虚构的小说却似乎比实传的历史更为真实,更接近人性,更垂之永久。卡莱尔在十九世纪中叶的英国,扮演的是告警报忧的先知,捧着那时代一颗不安的良心,对于重量而不重质的工业文明和议会政制,对于机械的压倒人性、宗教的流于形式等等,无不猛施攻击。在政治上,他是一位富于贵族气质的激进分子,一方面不信任芸芸黔首,另一方面又不屑趋附当道。他对于人民的福利极为关心,但认为拯救之道不在人人争取权利,而在人人尽到责任。这当然是一种理想主义,很难见容于锱铢必较的工业社会。卡莱尔那种一士谔谔、独排众议的胆识,在当时固然折服了多少才彦,但他载道的方式,是《圣经·旧约》里先知的大声疾呼,当头棒喝。他曾经批评同代的另一位历史家麦考莱说:“麦考莱偶尔一读亦无妨,但谁也不愿住在尼亚加拉大瀑布之下。”话固说得俏皮,但是也可以反施于卡莱尔自身。下面是卡莱尔典型的啸吟文体:

英勇的海上船长,北方的海上王哥伦布,我的英雄啊,忠诚的大海王!你面临的不是顺境,在这荒凉的深海:你的四周是受挫的舟子在哗变,后面是羞辱与毁灭,前面是看不透的海之面纱。

英国现代作家克勒敦·布洛克对这段的评语是:“如果一位作家长期使用这样的风格,就像一个人声嘶力竭在说话,终使我们感到疲倦。”卡莱尔雄劲突兀的笔锋,当然也不尽如此,不过他确是以诗为文,以文为史,可谓史家中之散文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