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编 我看见风的去处 不朽,是一堆顽石?(第5/7页)
前餐厅颇富历史的价值。大壁炉前的扶手椅,为卡莱尔夫人所惯坐。亨特来访,她便从椅上站起,迎吻贵宾。以前在大学里读亨特的名句:
珍妮吻我当我们见面,
从椅上她跳起身来吻我。
总以为珍妮是亨特的什么情人,现在才发现竟是卡莱尔夫人的昵称。卡莱尔夫人很有才气,文笔之美虽不能和她丈夫歌啸跌宕的雄风相侔,却也有她自己的谐趣、灵气与真情。这样美慧的女主人,本身原就有吸引四方才彦与豪侠的魅力,何况男主人更是名满文坛的大师?于是在夫妻两人的共同朋友之外,她更吸引了自己特有的一群宾客,其中尤为佼佼者,应推意大利的志士马志尼和法国革命家贾维尼亚克。两人都是流亡英国的政治犯,他们那种先忧后乐肩负国难的壮怀热血,最能赢得倩尼路五号女主人的青睐。另一位国破罔依的伤心人,也曾经来她家做客。那便是萧邦。据说前餐厅一角的那架钢琴,便曾经他有名的十指抚弄。
一八六五年,前餐厅改装,成为卡莱尔晚年的书房。至于后餐厅,则是卡莱尔夫妇沐着晨曦共进早餐的地方。后来书籍累积愈多,两边壁上也就倚满了书架和书柜。在这间房里,壁炉边的榆木靠背椅,桃花心木的便椅,和置放鸟笼的小圆几,都是她的遗物。前后餐厅的墙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画像、照片和浮雕,共有四十多件。其中卡莱尔自己的画像和照片当然最多,大致面容清癯,棱角突兀,神情十分严肃,不但眉下目光炯炯,而且鹰隼之下嘴唇紧闭,意志显得非常坚定。卡莱尔早年英俊无须,到了晚年,他便蓄起满腮满颏的须来。世人习见的卡莱尔,是美国画家惠斯勒所绘“卡莱尔像”中的老人。那时卡莱尔已经七十七岁,寂寞鳏居也已六年,图中的老作家侧面而坐,一身黑色大衣,高顶的黑呢帽覆在膝头,右手拄杖,左手压在交叠的股上。此时的卡莱尔须发鬅鬙,神色黯淡,显已垂垂老去。其他人像之中,最引我注意的,是歌德与爱默生。这两位文豪,一位是卡莱尔的前辈,一位是他的晚辈,和他的关系都很密切。歌德的作品传入英国,卡莱尔是最早的译介人之一,卡莱尔的作品传入美国,则是爱默生的首功。经过这位晚辈的宣扬,卡莱尔早年在美国的声誉甚至超过国内,作品的销路也是美国领先。
其实爱默生只比卡莱尔小八岁。他曾经两访卡莱尔:第一次是在苏格兰那幽僻清冷的农庄上,那时爱默生才三十岁,卡莱尔刚发表了他最杰出的论文《论本色》,最重要的哲学大著《裁缝新制》也甫脱稿,但还不能算已成名。年轻的爱默生却已慧眼独具,觑识他行将领袖文坛的潜力。那时华兹华斯和柯尔律治都已逾花甲,在政治上成为保守分子,浪漫派少壮的一辈,拜伦、雪莱、济慈,均已早夭,而比爱默生更年轻的丁尼生和布朗宁当然还未成气象;青黄不接的英国文坛,可谓无人。爱默生在卡莱尔对教会、议会、工业社会的猛烈批评里找到了一位先知,感奋之余,便带了经济学家米尔的介绍信,迢迢北征,去苏格兰拜访卡莱尔。做主人的很喜欢这位美国来客,事后在给米尔的复信中说:“你介绍的爱默生,在寂静的星期天午后,我们正用膳的时候,乘车来了。这个人真是温和、可嘉、可亲,而又热心,我们真要感谢他那么风趣地解除了我们的寂寞……我真正喜欢此人的一点,便是他的健康,他的怡然自得。”十四年后,爱默生已经成名,在伦敦讲学十分轰动,再访卡莱尔于倩尼街五号。这时卡莱尔当然早成了英国文坛的大师,但他的胃疾和脾气却似乎愈来愈坏。对于爱默生的再度来访,他似乎颇不耐烦。事后他写信给贝灵夫人说:“和他对谈,真把我累垮了;他似乎有一条美国佬的倒霉规矩,就是,除了睡觉之外,谈话必须无休无止地进行:真是恐怖的规矩。确是一个心地纯洁而崇高的人;‘崇高’而不博大,就像柳树和芦苇那样,从他那儿是采不到什么果实的。一张精致而瘦薄的三角脸,没有牙床也没有嘴唇,只有削弯的鹰钩鼻子;公鸡特有的那种脸:惊天动地的大事不是这种人做的。”
二楼临街的房间,是藏书室兼客厅,来此拜访的宾客,包括狄更斯、萨克雷、丁尼生、布朗宁、罗斯金、达尔文和马志尼那一群流亡的爱国志士。一八八一年二月五日清晨八点半钟,卡莱尔便死在这间房里。开始的十年,卡莱尔用这里做书房,他的成名作《法国革命》便完稿于此。该书第一卷的初稿,被米尔借阅,不慎焚毁;当日也就是在这间房里,卡莱尔看着米尔脸色苍白神情惊恐地冲进来,带来令人伤心的噩耗。从一八四三年起,卡莱尔夫人便将此室改为客厅,不但房间加大,窗户也予以拓宽,壁上也裱以美丽的墙纸。今日室内所陈,多为当年旧物。除了近千册的那一橱藏书之外,我认为最动人怀古之情的,有三件遗物。第一件是那四折的屏风,一八四九年,卡莱尔夫人在上面贴满了版画和人物犬马的图片。她死后,卡莱尔思人怜物,倍加珍爱,后来甚至在自己的遗嘱中,把屏风赠给甥女玛丽·艾特金。第二件是圆桌上葫芦形古台灯旁供着的长方木盒,当日卡莱尔新婚,歌德寄赠的贺礼数件便珍存盒中:其中的一件是歌德的五卷诗集,上题“卡莱尔伉俪新婚留念”。第三件是卡莱尔坐读用的绿皮扶手椅。椅极宽大,左边扶手上并装有一具阅读架,书本可以翻开斜置于架上,架也可以作九十度的推移,十分便于学者安坐久读,椅前还放着一个圆形的厚垫子让坐者搁脚。这一张体贴入微的安乐椅,是卡莱尔八秩大庆时约翰·福斯特献赠的贺礼。正如情人应该有一张好床,作家也应该有一张宜于久坐的好椅。我在卡莱尔的安乐古椅上坐了好几分钟,感到十分欣羡。
卡莱尔的胃病是有名的。在爱丁堡大学苦读的时代,他就患上了消化不良症,后来一直苦于此疾,以致时常脾气急躁,情绪不稳,甚至影响到他的文体。论者常说卡莱尔师承歌德,其实卡莱尔坚毅而沉郁的风格,和歌德的清逸倜傥大异其趣。歌德难于了解卡莱尔的精神困境,正如卡莱尔之难于欣赏歌德的风流自喜。歌德出入宫廷,周旋于帝王卿相之间,卡莱尔却无意于迎合当道。卡莱尔暮年觐见维多利亚女皇,女皇以为他会侍立应对,不料卡莱尔倚老,只说了一声对不起,便径自坐了下去。卡莱尔是一位悲观的先知,兰姆的谐趣与怪诞他往往不能欣赏。他在笔记里感叹说:“哀哉兰姆,哀哉英国,如此可鄙的畸胎儿竟有天才之名!”我相信福斯特送给卡莱尔的这张扶手椅,是特为一位久患胃疾的老人设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