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中了痛苦的毒(第7/15页)
我们的爸爸,他们大多数都是普普通通的男人,不是李嘉诚,不是乔治·布什,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他们高矮胖瘦各不相同,他们身上有这样那样的毛病缺点。他们有时候总是做错事,有时候行为甚至幼稚,有时候不近人情。他们有人郁郁寡欢,有人终身不得志,可是,哪怕他只是像《不能没有你》中的武雄一样,要靠搏命的钱才能养得起女儿。如果你有幸能够有一个疼爱你的爸爸,那么无论外面的世界如何风雨飘摇,在这个地球上的某一个角落,在爸爸的世界里,你也永远是公主。
“爸爸,你在海里都好久,我想和你在一起。”
“妹仔,看得到我吗?”
“看得到啊!”
“海那么深,你怎么看得到?”
“我一直看、一直看、一直看……就看得到……”
我三岁的时候,爸爸因政治问题被强制性参加学习班,几个月见不到,一次在公园偶遇,我狂奔过去,搂着爸爸的脖子,一边哭一边摸着他的脸问他,爸爸你不要我了吗?妈妈后来说,那一句话,把爸爸问得老泪纵横。
小学的时候,上学被自行车撞到,脚被扭伤了,整个肿了起来,竟然还坚持去上学,同学说,装的吧。一声不吭,一滴眼泪也没掉。放学了,一步步地蹭到家,在门口正好遇到爸爸下班,看到第一眼,就放声大哭。
和男朋友分手,回家告诉爸爸,此时的爸爸已经瘫痪很多年,坐在轮椅上,握着我的手说,没什么大不了的,爸爸会养你。
住在高雄的九岁女孩妹仔,在被社会部的大人们带走离开爸爸以后,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爸爸穷,潦倒,老实,没念过书,翻来覆去话都只有那么几句,不能给她衣食无忧的生活,不能帮助她抵挡这世界的不公平,爸爸自己也是个小人物,要承受的东西太多太多。但是,爸爸终归是爸爸。离开了爸爸的女儿,即使穿雪白的袜子,锃亮的皮鞋,神气的小学校服,也终究只是浮萍,再也不是公主。她知道她的爸爸会找她,一直找,一直找,一直找下去,所以她也会等着他,一直等下去,等到他从水下浮上来,他们终归会在一起。
我曾经想,如果爱一个男人,就要给他生一个女儿,即使他有了儿子,也还要让他有一个女儿,让他在60岁的时候,还有人搂着他的脖子跟他撒娇,批评他不听话,给他买温暖的鞋子,帮他装烟斗。而每一个女儿,纵使是各有各的命运,但是只要她有一个疼爱她的好爸爸,那就不能说,这人生从来没有给过她礼物。
我的爸爸,在我上中学的时候就得了脑出血半身不遂,这一病就是十几年。我曾经羡慕过人家的爸爸可以接送自己放学,被人欺负的时候有人替自己出头,考大学的时候会帮你指导你填志愿,找工作的时候,会找找门路,托托关系什么的,这些我都没有经历过,我什么都要靠自己。也不是没有为此埋怨过自己的命运,可是有一天,爸爸把我叫过去,拿他打好的书稿给我看。爸爸在生病之后,一直用一台破旧的老式打字机在写作。说是写作,但是他的脑子因为已经被破坏,写出来的东西,其实都已经语句不通没法看了,只是他不知道而已。
爸爸说,放心吧,我会赚很多钱,留给你和妈妈。我看到他斑白的头发,苍老的脸,我知道他什么都做不了了,但是我的内心里是多么感激又难过。
很多年后,看这部《不能没有你》,很多人从写实主义啊、电影手法之类的去赞也好,骂也好,都不关我的事。我只是在阿雄身上,看到了我年迈的、平凡的、一生努力的老父亲,那个这世界上唯一把我当做他的公主的男人。他让我心疼。
到如今,父亲已经去世两年了,我自己也老大不小。最脆弱的时候,还是会想,如果爸爸在该有多好,最痛苦的时候,还会去取出爸爸的骨灰,在烈士陵墓的花园里,抱着爸爸的骨灰,好好地跟爸爸哭一场。我曾经很多次梦到过爸爸,很奇怪的是,在爸爸的生命中的最后十七年,他都是在病床和轮椅上度过的,但是在我的梦中,他却一直是健步如飞,还是那样的健谈,大笑,爱唱歌。梦醒的时候,我都会坐在床上回味良久。清晨的阳光照在我身上,窗棂的影子打在被子上。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有天堂,我想托天使给您带去我的信:
爸爸,如果有来世,我还做您的女儿。
在电影的结尾处,爸爸和女儿终于重逢,船儿带着爸爸从远方驶过来,他们彼此凝望着对方。我凝视着屏幕,看着渐行渐近的一对父女,甚至忘记了哭。
那一个镜头,仿佛和父亲在天堂里相遇。
做个好人有几多难?
朋友是一个做学问的人,最近和我聊到了她的烦恼。这烦恼是关于现在的学术圈的,不用说大家也听说过一二,这个圈子歪风邪气很盛,很多的潜规则,并不像表面那么公平。评定一个学者,要看他在所谓的核心期刊发表了多少文章,现在这些事都是可以用钱搞定的,于是朋友就很苦恼,她是有实力的人,论真功夫丝毫不怕竞争,如今却发现自己埋头做了十几年的学问,完全靠实力行不通了,那些明明并不比自己更出色的人,倒是风生水起,通过一些手段捷足先登。可如果自己也去做这些手脚,却又很痛苦,因为那会成为自己鄙视的人。不去做,又不甘心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别人不劳而获。朋友讲完了这些就问我,这是不是很虚荣啊?我说不是,这样的纠结是很正常的。知道道理总是简单的,但真要放下,对谁都没那么容易。
这让我想起当年当老师的时候的一件事。我当时在一个中学里做代课老师,因为一个正式老师生完孩子要回岗位,所以学校要辞掉四个代课老师中的一个。后来我知道,有一位老师冒充家长打电话给校领导,说我教得不好,实际上,我的两个班的学习成绩,一个是十二个班里的年级第二、一个是年级第三。打电话的事情被我一个在学校的同学知道后告诉我,我们两个人都很气愤。同学就说:“要不然你也冒充家长打个电话给领导?”我一下子愣住了,然后憋了半天说:“我不行,我做不来。要不,你帮我打?”我同学也想了想,最后叹了口气说:“我也不行。干不出那种事儿来。”
于是后来,我成了离开那个学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