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第十一章 论残忍(第19/53页)

请比较一下他们的生活,一个是受想象力困扰的人,一个是天然需要满足后万事不操心的庄稼汉;后者想事情直来直去,不顾前思后,也不察言观色,他有病的时候才感觉痛;而前者在腰里还没有长上石头时,经常心灵已经压上了石头。仿佛他们到了痛时来不及痛似的,要在事前先想起痛,要走在痛的前面。

我谈的是医药,这方面的例子也适用于所有的学问。这就要提到怀疑论哲学家的一种老看法,他们认为承认自己判断的弱点是最大的益处。我的无知给我提供同样多的希望和恐惧,我要认识自己的健康,除了从他人的榜样和我在其他地方相似情况下看到的事件中去认识,没有其他依据;我会从中找到各种各样的例子,作出对自己最有利的比较。我张开双臂去迎接健康——自由的、全身心的健康;我刺激我的胃口去享受健康,尤其当我现在健康的日子更不常有的时候;我多么不愿意让一种新的限制性的生活方式无故地扰乱我的休息和安宁。动物可以向我们指出,心烦意乱会引起多少疾病。

据说,巴西的土著活到很老才死,大家归之于那里的空气明净纯洁,我宁可归之于他们心灵的明净纯洁,摆脱一切情欲、思虑和紧张或不愉快的工作,像那些人,在质朴无邪中度过一生,没有文化,没有法律,没有国王,也没有任何宗教。

还可以从经验中看出,最粗俗、最鲁钝的人在性交中最持久、最兴奋,赶骡的人做爱要比多情的人更受欢迎,是不是因为心灵的激动扰乱和挫伤了肉体的力量?

心灵的激动是不是也会扰乱和挫伤心灵本身?心灵的力量在于灵活、尖锐、敏捷,然而是不是也因灵活、尖锐、敏捷而使心灵困扰,陷入疯狂?是不是最精微的智慧产生最精微的疯狂?犹如大爱之后产生大恨,健壮的人易患致命的病;因而,我们的灵魂激动愈少愈强烈,养成最出奇、最畸形的怪僻;旋踵之间就可以从一个状态转入另一个状态,我们从失去理性的人的行动中可以看出,我们用脑过度必然产生疯狂。谁不知道任凭思想放浪不羁疯疯癲癫,和严守德操一丝不苟臻于极点,这两者的区别几乎是不可察觉的,柏拉图说优郁的人是最可塑造和最杰出的人,因而也是最易陷入疯狂的人。多少英雄志士都是毁在他们自身的力量和聪明上。塔索是意大利最明事理、最聪敏的诗人之一,作品透剔晶莹,古意盎然,长期来其他诗人都难望其项背,就因为他天才横溢,思想活跃,最后成了疯子。毁了他的神志的这种敏思,使他失明的这种光明,使他失去理性的这种对理性的不差毫厘的理解,使他变得痴呆的这种对学问孜孜不倦的追求,使他既不用操练也不用思想的这种罕见的思想操练,这一切有什么值得他感激的呢?当我在弗拉拉看到他,萎靡不振,死气沉沉,既不知自己是谁,也认不出自己的作品,引起我的愤怒多于同情;他的作品未经修改也未加整理已经出版,他虽看在眼里,已不知道出自何人之手。

你是不是要一个身心健康的人?你要他行为规律,做事踏实?那就让他不懂事,游手好闲和蒙昧无知。人笨了才会变得聪敏;眼睛瞎了才会让人引路。

如果有人对我说凡事有利必有弊,对痛苦和坏事感觉迟钝的人,对欢乐和好事也不会享受很充分,真是这么一回事;但是人类的悲哀是可以高兴的事远远没有应该逃避的事多,极度的快乐也不及轻微的痛苦感觉深。“人对欢乐不及对痛苦那么敏感[73]。”我们体会全身健康不像体会一点病痛那么强烈。

健康时我们谁都不在意,皮肤上轻轻扎一下则全身不舒服。我唯有一件乐事,那就是不生肋膜炎,也不生风湿病;人在强壮有力时对此几乎毫无意识[74]。

——拉博埃西

人的福气就是没有病痛,这说明为什么最推崇欢乐的哲学学派,要把没有病痛算作是真正的欢乐。一点没有病痛,也是人所能期望的最大的福气;像埃尼厄斯说的:

没有痛苦就是很大幸福[75]。

某些欢乐伴随着挠痒和针剌的感觉,这种感觉好像使我们超越了简单的健康和无病痛,这个欢乐是积极的、流动的,——我不知如何——也是灼人刺骨的,其实它也是把无病痛作为目标的。我们渴望跟女人作伴的欲念,只是驱散欲火带给我们的困扰,只是让欲火平息,不再思念而已。其他的欲念也是如此。

我要说的是,如果思想单纯引导我们走向无病痛,那是引导我们走向一个对人来说的美好境界。

可是决不要把这种无病痛想象得非常沉重: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如果伊壁鸠鲁的无病痛思想基础被说得那么悬乎,病痛既不会来自外界,也不会生自内心,那么克朗道尔反对伊壁鸠鲁的无病痛论是很有道理的。这种无病痛论既不可能也不可喜,在我是不会去赞扬的。我很高兴不生病;但是,我若病了,我愿意知道我是病了;有人给我烧灼或开刀,我愿意有感觉。说实在,若使病痛的感觉消失,欢乐的感觉也会消失,最后也会把人毁了:“心灵的残酷、肉身的麻木才会换来这种无知无觉[76]。”

病痛有时对人是有好处的。人不可能总是躲着痛苦,也不可能总是追求欢乐。

当学问无法使我们挺起胸膛抵挡病痛的压力时,也会把我们投入无知的怀抱,这也是无知的一大荣耀;学问不得不出此下策,由着我们自生自灭,不再来援助我们,让我们躲在无知的卵翼下避开命运的鞭挞和凌辱。

今日说的无非是:学问教育我们抛却那些压在心头的烦恼,去回忆过去的欢乐,利用从前的好时光去医治眼前的痛苦,召回昔日的幸福去抵消迫在眉睫的心事:“为了减轻我们的忧虑,应该(按照伊壁鸠魯)在脑海中排除一切悲哀的念头,留下愉快的思想[77]。”这实在是学问无能为力时使用的诡计;当身体和胳臂的力量不济时利用两腿做灵活动作。因为,不但是哲学家,就是普通人,当他身上发热、口渴难熬时,要他去回想希腊葡萄洒的美味,这算是怎么一回事?这只会弄巧成拙,

回忆从前的好事使人痛上加痛[78]。

另有一条哲学思想,那是属于同一性质的;在记忆中保留从前的幸福,而消除受过的苦难,仿佛我们有能力掌握遗忘的本领。这样的思想只会坏事。

过去的艰辛是甜蜜的回忆[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