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第十一章 论残忍(第23/53页)

他们更加热衷于引证为什么一件东西是错的,而不是引证一件东西为什么是对的;指出它不存在,而不是它存在;提到他们不相信的东西,而不是他们相信的东西。

他们议论的方式是这样的:我什么也不确定;这个并不比那个更实在;也没有一个比另一个更实在;我一点不懂;一切的可能性都是相等的;赞成与否定的表达方式也是相同的。什么看来都不像真的,但也看来不像假的。他们的箴言是:我议论,但不作结论。

这是他们的老调,还有其他的内容也相差不远。实际效果是单纯的、完全的、彻头彻尾的不作判断。他们运用自己的理性去调查,去辩论,但不作决定,不作选择。谁能想象出不论在什么场合,没完没了地表示无知,不偏不倚地不作结论,他就理解了什么是皮浪主义。

我尽我的能力在表达这个抽象的概念,因为许多人觉得这很难理解,即使那些学者也各说各的,含糊不清。

至于他们的生活行为,还是跟平民百姓没有两样。他们要服从自然要求,满足情欲冲动,遵守风俗习惯,尊重文艺传统。“因为上帝要我们使用事物,不要我们认识事物[106]。”他们在日常行动中任凭这些原则的指引,不表示意见与评论。这使我没法把有人对皮浪的看法跟这条道理凑合起来。他们说他愚蠢,麻木,过着逃避人世的遁迹生活,不会躲开小车的冲撞,伫立于悬崖之前,不愿服从生活规律。这超过了他的学说。他不愿意变成石块或木头;他要做一个有生命的人,演说,推理,享受生活中的一切乐事,正当健康地利用和发挥肉体和精神上的一切潜力。有人僭用想入非非、虚无缥渺的特权,去任意支配真理、安排真理和创立真理,皮浪开诚布公,对这些特权敬谢不敏。

可是,没有一个学派不是被迫允许它的贤人——如果他要活下去的话——接受不少未被理解、未被领悟、未被同意的东西。举例来说,当他去航海时,他按照这张图,并不知道这张图对他有没有用,同时假定船是好的,船长是有经验的,季节是适当的——航行条件一切具备后,他就出海,听任事物的表面现象摆布,除非这些现象是明显矛盾的。他有一个肉体,他有一个心灵,感觉推动他,精神使他亢奋。他不能在心中找到这个固有的奇异的判断信号,他发现他不能对什么作出允诺,因为有的事情就是似是而非的,他还是充分地和自在地承担生活的责任。

把学说建立在推测上更多于建立在知识上;辨别不清真与假,而只是追求表面现象,这样的学派有多少?皮浪派说,真与假是存在的,我们可以去寻找,但是没法用试金石去作出决定。

我们不去追究宇宙的秩序而随波逐流,对我们反而更好。一个不抱成见的灵魂可以迅速达到宁静。凡是评判和监视他们的法官的人从来不会低首下心。那些心灵单纯、不管闲事的人,远比那些对宗教和人间事业虎视耽耽、高声嚷嚷的人温良恭顺,更容易接受宗教和政治的法则!

在人类的创造中,还没有哪个学说包含那么多有用的准真理。它说人是赤裸裸的,空的,认识天生的弱点,宜于从上天汲取外界的力量,弃绝人间的知识,为了在心中更好地接受神的知识,清除自己的判断,为信仰留出位子;不是没有宗教信仰,但也不建立反对大家奉行戒律的学说;谦逊,服从,守规,勤奋好学;对异教恨之入骨,对左门旁道宣传的异端邪说毫不沾边。他是一张白纸,上帝的手指可以在上面打上任何印记。我们愈是要皈依上帝,我们愈是要弃绝自己,我们本身的价值也愈高。《传道书》说,日复一日,事情出现在你面前,不论什么样子,不论什么滋味,你从好处接受它们;其余不是你能认识的。“上帝知道人的想法,他明白这些想法是空的[107]。”

三大哲学学派中,有两派标榜怀疑和无知,第三派是独断派,不难发现其中大多数信徒摆出不怀疑的面孔,完全是摆个好样子。他们并没有想到提供某种确信,向我们指出他们在这场追逐真理的过程中达到什么阶段:“这些学者是在假设真理,而不是在认识真理[108]。”

当提麦奥斯要告诉苏格拉底他对上帝、世界和人的认识时,建议他们像两个普通人那样谈话,如果他的道理跟另一个人的道理同样说得过去,他就感到满足了:因为确切无疑的道理不掌握在他的手中,也不掌握在任何一个人手中。

他的一位同道是这样摹仿他的话的:“我尽我的可能说明自己的意思,并不是我的话像阿波罗的神谕那样肯定,不容置疑:我是软弱的人,我通过猜测去发现类似真的东西[109]。”这里谈的是一个自然大众的话题对死的蔑视。他另外又根据柏拉图的话演绎提麦奥斯:“我们有时谈到神的本质和世界的起源,没有达到目的,这也不足为奇;我们只须记住:我说话,你判断,我们都只是凡人;我若跟你谈的只是可能性,你也不要有更进一步的要求[110]。”

亚里士多德一般罗列一大堆其他人的看法和信仰,跟自己的看法和信仰作比较,给我们指出他走出多么远,他又怎样更接近准真理,因为真理不是由别人的权威和见证可以判断的。因而伊壁鸠鲁在他的著作中小心翼翼地不提别人的一条引证。亚里士多德是独断派的王子;可是,我们也从他那里得知,知识愈多,怀疑也愈大。我们看到他有意用暧昧晦涩的辞句来掩盖自己,使人如坠入云里雾中,没法看清他的意见是什么。实际上,这是以肯定形式出现的皮浪主义。

听一听西塞罗的论点,他用自己的幻想去解释他人的幻想:“谁要了解我们对每个事物的想法,只会愈打听愈好奇。有一条哲学原则:对一切进行争辩,对什么都不作结论,这条由苏格拉底建立的,由阿凯西劳斯重提的,由卡涅阿德斯加强的原则,流传至今,还保持生命力。我们属于这个学派,相信真与伪始终纠缠一起,两者如此相像,没有肯定的标志可以判断和区分它们[111]。”

不但是亚里士多德,还有大多数哲学家都指出真理难找,那是为什么?难道是强调这个课题的无谓性和满足心灵的好奇,让哲学家白磕牙,让他啃一块没肉没骨髓的骨头。

克利多马修斯说他读了卡涅阿德斯的著作,从来不知道他是什么意见。为什么伊壁鸠鲁在著作中从来不说明白,而赫拉克利特的外号叫“黑暗”?学者像变戏法的魔术师,为了不暴露自己理论的空洞。把难懂作为一块硬币来玩弄,人因愚蠢又很容易上当受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