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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真的不知道辛芹医生躲到哪里去了。那天晚上,小妹又发高烧,眼睛往上翻,手脚抽筋。她娘哭了起来。远庆慌了神,忙打来井水,用毛巾敷在小妹额角上,好不容易才把小妹的高烧退下去。

第二天,寅茂的哨子又响了,要大家到大树脚下开会。我们村里,一般是在村前的大树脚下开会的。树上也有一台广播。到了那里,寅茂竟然要大家向大树默哀三分钟。他说,我们村里的人哭得还远远不够,听说其他村子里的人,有的哭哑了嗓子,有的哭瞎了眼睛,还有的人一口气过不去,倒在了地上。这些人都会受到表扬。过几天,又要开大会,我们要抓紧时间哭,到时候不要再给村里丢脸。

正在这时,我看到远庆的小女儿陈小妹走了过来。她眼睛直直的,好像谁也不认识。远庆叫了她一声,她没反应。又叫了她一声,她就朝远庆吐了一口痰,然后咬着手指头吃吃地笑了起来。

每每本纪

本其事而记之,故曰本纪。

——《史记》

在我们村子里,女人的地位向来比男人高。所以当我们跑到三十里路外的学校读书,知道很多地方重男轻女,老师说这是一种旧社会的封建思想的时候,我们便骄傲地想,我们村子在很早的时候就已经不是旧社会了。我想,这主要是因为我们村与世隔绝的缘故。

我们村子里出美女。她们多得好像我们村里的夜空总是繁星点点,而别处都在下雨。听老一辈的人讲,我们村子里曾出过两位皇妃,八位朝廷一品大员的夫人,至于其他官商人家的老婆或小妾,则不可计数。但现在时代不同了,我们村的女孩子再也得不到当皇妃或诰命夫人的幸运了,只能被成群结队地送到外面去当保姆,好听的说法叫作劳务输出。她们有的比较幸运,可以当后妈。但大多数都混得不太好。要么被男主人欺负了哑巴吃黄连,要么被女主人赶了出来。真正依靠自己创造了传奇新历史的,只有每每。她从村里走出去,一下子就红起来了。

那年,县里下了文件,说我们县里没别的好,只有青山绿水和美女,因此决定放开手脚打旅游牌把经济搞活。美女是我们县的一块大招牌,县长说。因此要在我们村里选一个最漂亮的女孩子做形象代言人。要漂亮到什么程度呢?县长说,要让那些外地客商见了她就走不动步,乖乖拿出钱来。为此,县长带人跋涉大半天在我们村里先走了一圈,看到了每每,县长就走不动了。他对手下人说,就她,

成了形象代言人的每每一下子住到县城里去了。她爹想看到她都难。有一次,一个客人趁着酒兴要每每唱歌,县里的人这才发现了自己工作中的一个重大失误,那就是,因时间仓促,忘了教每每唱流行歌曲。每每唱了一首,客人果然不满意,挥了挥手说,唱山歌嘛,会不会唱山歌?每每说,我一肚子山歌呢。她才唱了一句,客人们就使劲地鼓起掌来。县里的人明白过来,也跟着鼓掌。他们不知道每每肚子里有那么多山歌。这时她好像一只下蛋的母鸡,咯咯叫着,一只接一只地下蛋。

很快,每每唱山歌的地方也从酒店和歌厅扩展到广场上。她带动了全县人民唱山歌的热潮。谁也没想到,以前我们谁也瞧不起的山歌,现在成了宝贝。每隔一段时间,每每就要在县城广场举行一场山歌会,坐在前几排的除了外地客商就是各路领导。我们在县电视台里看到,每每唱到高潮,她唱上一句,台下跟着唱下一句。她唱前半句,台下唱后半句。在她的带动下,全县成了欢乐的海洋。

后来,县里说,光让每每唱山歌是不够的,也太可惜她的嗓子了。县里便把文化馆那些写歌的人召拢,要他们为每每写一首歌。里面要有风土人情,更要有县容县貌。那几个人不愧是写歌的高手,仅花两天时间,就用山歌的形式写了一首歌颂我们县大好风光和大好政策的歌曲。那首歌经每每唱出来,好听得不得了。它在县城广场上掀起了新的高潮。很多人相信,有了这首歌,我们县里的发展就更快了。后来,每每还带着这首歌参加了市里和省里的比赛,都获了奖。每每载誉而归时,她神气得就像带着一大群保镖。

每每不再是那个唱山歌的每每了。现在,要想听她唱山歌,很难。据说她只给县里的翁书记和欧县长唱。在舞台上,她只唱新歌。即使要唱山歌,那些歌词也已经重新写过了。她说原来那些词太土,唱不出口了。

每每比原来更忙了。她几乎每天都有演出。几乎每星期还有一场大型歌会在等着她。那些歌厅的老板休想再得到她的赏光。县里经常开大会,几乎每次大会期间,都会安排一场演出。不用说,每每是当仁不让的主角。她把会议的气氛推向了高潮,掌声要响很久才很不甘心地凋落下来。然后是采访。县电视台的记者,很认真地叫了一声每每同志,问她这次演出的感想。有时候,县里还开展“送歌下乡”的活动。乡里便准备好花炮和彩礼隆重迎接。据说有一次,每每代表县里送歌下乡后,临走,那位乡长笑着对她说,请代问书记好!每每变了脸色。不久,那个乡长就因为贪污被撤职了。

事情是突然起变化的。事后,村里的老人们说,还是古话说得对啊,爬得越高跌得越深啊。我最讨厌大人们这副事后诸葛亮的样子。最讨厌他们拿古话来吓唬人。我不相信古话有那么厉害,但事实是它们就有那么厉害。原来,每每在县里跟人家乱睡觉。她上了一个客商的床。听人说,按道理,上上床也不要紧,本来就是要她上床的,问题是弄出感情来了,连书记和县长也不理了。那个客商,把江边的一座山买下来了(听说可以用五十年),经常把县里的领导请去喝酒跳舞。每每当然也要去。没多久,在山下发现了一具尸体,查来查去就查到了客商头上。又查到了客商送了每每一枚据说可以买下半个县城的钻戒。

客商的事情好解决,问题是,拿每每怎么办呢?她也没犯什么法。既然没犯法,就让她重新登台唱歌吧,因为紧接着县里要搞一项庆祝活动,按惯例每每又有演出任务了。书记和县长审核着节目单,忽然觉得每每不再适合出场了,因为每每已经不是那个每每了。那件事全县人民都知道了。她一出场就会引起人们不好的联想。她现在的形象和歌中所赞美的县容县貌,形成的反差太大了。

他们便拿起笔,把每每的名字划掉了。

不过他们很快发现,不让每每登台,麻烦更大了。观众比以前更想看到每每。他们高喊着每每的名字,把冒唱每每歌曲的人赶下台去。为此,县里还到我们村里找过别的女孩子试唱,但效果都不好。其他的地方更不用说了。他们也曾想过换一首歌,为此他们又把那些写歌的人请来。可新歌根本没有老歌的效果。连他们自己也觉得差太远了。写歌的人说,当初他们为每每写歌时,已经把才华用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