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北京大学(第10/10页)
十七
第四次远游,在一九三七年春,乃自平汉路转陇海路,游开封、洛阳、西安。同游者亦清华师生,而较前游为盛。在开封曾获河南大学盛宴,吃黄河鲤鱼,乃与包头、潼关、洛阳、济南所吃大不同。若不说明,几不知其为黄河鲤鱼。盖开封是一大都会,自北宋以来已历千年,烹调日益讲究,乃不见其为鱼状矣。
洛阳萧条,市区惟有古董铺,亦皆小店肆。游伊阙,爱其江山之美,及石刻之古雅,较之大同、云冈,可谓风格迥殊,典型自别。余尤爱徘徊其西北之飞机场,本西晋石崇之金谷园故址。袁世凯特辟为新兵训练处,后又转为空军基地。萧条凄凉中,乃留树木数百株,似乎每一枝上都留有历史痕迹也。余极欲一游孟津古渡,乃迫于行程,竟未去。
余等于潼关特下车,一游函谷关古道。又登潼关,吃黄河鲤鱼,鱼味之佳,似胜于洛阳、济南。至开封之精制,则当别论。至干在包头吃黄河鲤鱼,其事常在心头,其味实未留口齿间。北望龙门,更感鲤鱼之未化为龙,乃为余之盘中物。笑谓同餐者,一部《二十五史》中,五千年来之人物,如此盘中所烹,又几许。则又嗟叹不已。
赴西安,获得遍游郊内外名胜。有一处,传为王宝钏之窑洞。余等亦特去,在两峡间,品茗移时。而为余等此游特所注意者,乃最近蒋委员长为张学良拘禁处。此事距余等之游不百日,省政府特派员同往。此为委员长卧床,此为委员长跨墙处,一切器物陈列如旧。较之游故宫慈禧太后寝宫卧室,其动人更何啻千百倍。而余更注意大厅近南窗靠西壁一书架上,置张学良日常所阅书。余告同游,观此架上书,可知张学良其人,及近日此事经过之一部分意义矣。惜当时忘未将此一批书名钞录,否则当为对近代史知人论世一项大好材料。今亦无可记忆矣。然张学良亦知好读书,终不失为同时军人一佼佼者。至如毛泽东在北平接客室中,乃堆有大批古籍,知人论世又岂在此一端上,则难于言之矣。余等游太清池其他所在,如贵妃入浴处等,则仅一寓目而止。盖一时兴趣俱已为蒋委员长近事吸引以去矣。
游西安毕,遂于归途游华山。先由省政府电话告华阴车站,有北平大批游客来,嘱先雇数十辆人力车在站等候。余等至,已入夜。余坐第一辆车,随后三四辆皆清华女学生。起程未半小时,路旁暴徒骤集,两人胁一车,喝停。余随身仅一小皮箧,肩上挂一照相机,乃此行特购,俾学摄影。两暴徒尽取之,并摘余脸上眼镜去。其余数十辆车,大率尽劫一空。余忽念此游华山,乃余平生一大事,失去眼镜,何以成游。遂急下车追呼,余之眼镜乃近视!他人不适用,请赐回,无应者。同游挟余行抵宿处,余终不忘怀。念暴徒或戴上眼镜不适,弃之路旁,乃又邀一学生陪余重至劫车处觅看,竟无得。废然归,一省府随员来云,闻君失去眼镜,我随身带有另一眼镜,请一试。余戴上,觉约略无甚大差。乃喜曰,此行仍得识华山矣。再三谢而别。是夜暴徒盖预闻余等行程,乃约集以待也。
翌晨,登山路。沿途见山石上镌大字,当思父母,及早回头等,可二十余处。亦可想见前面山路之峻险矣。是夜,宿北峰一庙中。翌晨,再上路。出门即一大桥,过桥即摩耳崖。同游张荫麟,忽欲止步。余强挟之行,曰,岂有在此止步者。过桥乃重重险境,由苍龙岭抵一线天,即随身手杖亦当抛弃。并不得旁人扶持,必当一人独行。抵东峰一庙,遥望山下一塔,建筑庄严。不知当年何从集合人力及材料,在此兴造。诚亦人世一奇迹也。
有一美国学生,新来清华,随身一照相机,失手坠峰下。失声大哭,谓其母新从美国寄来,何忍失之。庙中人在峰下种菜蔬,有一路,晨夕上下。诸生遂偕此美国学生同下。沿崖有石级,不数级,即须转身,在空中翻从另一条石级下,故名鹞子翻身。如是下者,可十许人。余等在崖上,即石级亦不敢窥视。因必俯身,倘两目一眩,即坠身崖下矣。少顷,果拾得照相机归。
自此转南道,旁有一险处,忘其名。旬前两法国人在此坠崖身死,惟非正路所必经。我队人多,一人勇往,余人随之。乃木制狭阁,悬高崖外,下临千仞,曲折而前,抵一洞。仍依原道返,幸皆无恙。大队游山,心意自壮,较之一两人往游,自又不同。再由正路抵落雁峰,欣悦莫名。穷一日之力,尽游东西北中诸峰。归途再经苍龙岭,乃一狭长峭壁,砌石级铺成道路。石级两旁有铁链,高不及膝,不能俯身手扶,亦不能两人并肩行。惟当各自下顾石级,鼓勇向前。偶一转眺,两侧皆无地,自会心神震悸,无以自主。余等三四人同行,一生忽大呼两足麻不能动,余教其坐下,眼目凝神,数息停念,俟余呼,再起行。余等停其前可廿步许,十分钟左右,呼其起,此生起立,乃能随队过岭。仍宿北峰。因告诸生,昔韩昌黎游此不得下山之故事。今历诸险,已经千数百年来不断兴修,远非往昔情况矣。
及返抵北平,乃以余近著新出版之《近三百年学术史》一部,邮赠陕西省府某委员,即赠余游华山之一副眼镜者。此副眼镜余每珍藏之,至三七年冬离平时,仍藏大书箱中。今则不知其何在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