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北京大学(第8/10页)

 

十三

 

余在北大凡七年,又曾屡次出游,及今犹能追忆者,一为与吴其昌世昌兄弟同游八达岭万里长城。先一夕,余移宿其兄弟家,与其昌作竟夕谈。翌晨,黎明前,即坐人力车赴火车站。路上忽悟宋人词杨柳岸晓风残月一语。千年前人一词句,可使千年后人诵之如在目前,此岂随手拈来。而近人乃以死文学目之,真可大笑。火车上又不断追忆詹天佑。国人非无科学天才,徒以百年来社会动乱,无可表现。国人乃以追咎四千年文化传统,亦良可怪也。登万里长城上,尤不胜其古今之悼念。

 

又一次,缪凤林赞虞从南京来,宿余家。一日,同游卢沟桥。桥北距平汉路线不远,然火车中旅客窗外遥望,终不得此桥之景色与情味之深处。元明以来赴京师,最后一站即在此。翌晨即入都门矣。卢沟晓月一语,在八百年来,全国士人得入都门者之心中所泛起之想像与回念,又岂言语所能表达乎。而余与赞虞之来,国事方亟,两人坐桥上石狮两旁,纵谈史事,历时不倦。若使吾两人亦在科举时代,在此得同赏卢沟之晓月,其所感触,又岂得与今日城市扰攘中人语之。

 

又一次,则余与锡予十力文通四人同宿西郊清华大学一农场中。此处以多白杨名,全园数百株。余等四人夜坐其大厅上,厅内无灯光,厅外即白杨,叶声萧萧,凄凉动人。决非日间来游可尝此情味。余等坐至深夜始散,竟不忆此夕何语。实则一涉交谈,即破此夜之情味矣。至今追忆,诚不失为生平难得之夜。

 

十四

 

其他近郊之游不详述,远游凡四次。第一次在一九三三年春季,游津浦路泰安、济南、曲阜。同游者为北大史系四年级生,结队为毕业旅行,余为之督队者。全队二十余人,惟燕大及门徐文珊一人,毕业后,从余益勤。及是遂随行。抵泰安,游岳庙,大堂四壁有宋真宗巡狩泰山壁画,文物车骑,宛然连幅,乃千年古物。虽有剥坏,迭经修补,仍保旧观。冯玉祥驻军在此,于墙上遍贴革命标语。及离去,墙上标语亦遭削除,而壁画已多破毁,残壁旧泥,触目皆是。亦无善绘事者,重为补修。余幸于泰安市某一照相馆,觅得一套完好之照片。然此项照片,恐亦少有。千年壁画,亦为革命牺牲矣。

 

庭院中,古柏参天。冯军许小贩进入经营,小食摊设炉灶煮食物供游客,柏树或烧死,或半枯,几数十株。破败满目,俨若当前举国创痍之景象,感慨何极。

 

学生雇山轿,每人一座。余谓穷一日之力,可抵山顶。余欲验腰脚,不坐轿。诸生谓山轿亦人生中一新经验,强余乘之。晨兴,惟文珊一人随余步行。两空轿随后。由山麓历级而上,每遇一游处,必小憩。及抵栖真观,余夙慕胡安定孙明复之为人。适冯玉祥驻观内,遂拒不入,独徘徊投书涧上。诸生竞入,获冯玉祥接谈,出皆欣然。及登南天门,两山胁立,中一道,极宽阔,石级三四十层,每层一平台,各四十级左右。仰视豁然。宛如在天空辟此一门。初抵山脚,即可仰见。登山惟此一路。人生境界亦如此,当惟辟一线上达。造其巅,回视全山形势,俨如一巨人,南面巍然而坐。余观五岳真形图,正写出此形态。乃知古帝皇必登泰山,亦有其所以然也。

 

自南天门抵山顶一寺庙,皆平地。宿庙中一宵,晨起出庙门,东行抵一崖,观海上日出。云雾蔽天,迷濛无所见。回念十余年前,赴厦门集美,在海轮畅观日出,恍如目前。此晨实亦依然日出,能见不能见,事关于己。俯仰天地,回念史迹,不胜怆然。

 

返抵南天门,诸生围聚,谓吾师昨已一整天徒步登山,今不以山轿下此天门,群心滋不安。不得已,乃坐轿。下石级仅两层,觉坐卧不稳,乃以随带厚棉被垫身下者紧裹全身,手中坚握一手杖,紧插两脚中间之椅上。方仓惶中,怪声忽作,系缚坐椅之绳索一端朽折,坐椅从轿旁两竹杠中翻转,余亦从坐椅上坠落在地。幸身裹厚棉被,辗转数石级,即停止,未遭创伤。两轿夫紧张失措,同队二十余山轿皆围集。诸生向余备致慰问。群责轿夫不慎。令重择最佳山轿,最佳轿夫,让余乘坐。不由分说,拥余上另一轿。两轿夫扛之,直飞而下。余连声叫且慢,两轿夫言无事,可勿怕,向下直奔益疾。盖此轿实安稳,两轿夫亦健者。余连叫,谓余恐慌,乃更飞步。未达上午十时,即安抵市区旅邸。诸生皆逾午始归。余方期今晨下山,遇昨日惬心处,恣意加赏。不谓如此失去机会,亦良可笑矣。翌日再游山后诸胜,而山前一路,则惟有在梦想中再遇之。

 

游泰山后,再游济南大明湖。小舟荡漾,天光亭影,流连迷人,几疑身在江南。至如湖中泉涌,则惟肄业常州府中学堂时,旅行镇江扬州,游舟山天下第一泉有其仿佛。又念刘鹗《老残游记》,因思山水胜境,必经前人描述歌咏,人文相续,乃益显其活处。若如西方人,仅以冒险探幽投迹人类未到处,有天地,无人物。即如踏上月球,亦不如一丘一壑,一溪一池,身履其地,而发思古之幽情者,所能同日语也。

 

除游其他近郊外,余又在济南城中一旧书肆,获睹大字《仪礼》一部。眉端行间,校注满纸,朱楷工丽,阅之怡神。检视知乃王筠手笔,王氏系清代道光时一小学名家,余初不知其于此经乃用功如此之深。因问书肆主人此书售价,主人答此书乃藏家送来整修,非本肆所有。闻之怅然。又念今人率好轻蔑前人,讥其道路之误,或斥其见解之卑。然论前人对学问之功力,则似有远超于时贤者。恨不能使此等书之真迹广为传播,亦可使时人多见。姑不论学术路向,亦不论见解识力,要之用功深浅,亦足资人反省也。

 

游济南后,又去曲阜。自火车站至曲阜城,乃乘旧式骡车。车中念顾亭林,即在如此旅途中,默诵精思,以成其绝学。余今乃始一尝此滋味,愧惭何极。抵曲阜,赴衍圣公府。时孔德成尚年幼,其叔父某携之接客,并摄影为念。余详询孔府经济情况,及曲阜农民生活。因沿途来,诸生颇疵议孔家非官府,乃享受封建社会之贵族生活。故亦欲彼辈闻其详,以知其实况也。

 

转赴孔林,余嘱诸生必行三鞠躬敬礼,诸生亦无违。然诸生游泰山大明湖,莫不兴高采烈,及来曲阜,既无慕古朝圣之心理素养,风气感染,徒觉疑团满腹。则此来成照例公事,兴趣价值俱减。亦如生为一中国人,不得不一读中国史,成一负担,复何其他意味之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