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北京大学(第9/10页)
孔林碑碣林立,然皆在金元以后,北宋以上则甚少。余告诸生,当时中国人受异族统治,乃不得不更尊孔,使外族人亦知中国有此人物,庶对中国人不敢轻视。今君辈争言孔子乃自来专制皇帝所尊,以便利其专制。试读此间碑碣,亦岂当时许多中国人惟恐外族人不易专制,故亦教之尊孔否。诸生默无言。余又言游历亦如读史,尤其是一部活历史。太史公幼年,即遍游中国名山大川。诸君此游归,再读《史记》,便可有异样体会矣。
十五
第二次游平绥路,大同、绥远以至包头。不忆在何年。同游者皆清华师生。先至大同,赏其云冈石刻。诚千古所稀见。其非中国文化嫡传,亦一见可知。又在城中一楼,偕三四人午餐。据云此楼系大明正德皇帝在梅龙镇遇见李凤姐之原址,信否无可考。然余屡听游龙戏凤平剧,在此一餐,亦若特具佳味。
在绥远吊汉明妃冢,所历益远,所遇中国历史故事乃益古,亦诚大堪嚼味。参观绥远城中一中学校,教员寝室乃一大炕床,可同卧数十人。余不禁回忆起前清时在南京钟英中学读书时宿舍景况。余归后,告北大清华诸生,中国天地大,诸生毕业后,大有去处。即如绥远,民情敦厚,对学校师长特具敬意。诸生倘愿去,大炕床亦足供安卧。而日常接触,皆一生所难遇。驰马阴山大草原上,何等痛快。即恋旧游,寒暑假仍可来北平,何必尽在此惯居之城市间争一啖饭地。去至塞外,可向国家民族作更大贡献。人生亦互有得失优劣,非一言可判也。闻此后诸生亦颇有去绥远任教者,惜不久日军入侵,则又是一番天地矣。
至包头,由车窗南望,高桅丛峙,诚所少见。与一友某君言,到此人人去市区吃黄河鲤鱼,我两人何不去渔埠,亦有鲤鱼可吃,岂不较赴市区为佳。遂两人去渔埠。不悟乃一沙滩。少顷,河水上泛,群艇即皆浮水中,何来有店铺。及返火车,市区吃鲤鱼者皆返,津津夸鱼味之佳。余两人心不平,视手表,往返当可及火车未开。遂亟亟雇人力车去市区,即在市端觅一家,进门即大叫鲤鱼。吃得两味,赶还,距火车离站亦为时无多矣。强不知以为知,必欲异于人以为高。倘赶不上火车,岂不成大笑话。
十六
第三次似在三六年夏,余一人从平汉路经汉口,转长江至九江,游庐山。先在汉口小住,赴武昌,参观武汉大学。并游汉阳黄鹤楼。在长江船中识一川人赖君,亦只身赴庐山,遂约同游。及抵牯岭,锡予有一宅在此,其老母已先来,锡予滞平未到。余宿其家,每晨起即偕赖君遍游各处。尤爱三叠泉瀑布,下有三潭,潭水清洁,余曾裸身卧一潭中大石上半日,及起,懒不能堪。
一日,与赖君由山北下游西林寺。在岭上,忘其为暑天。未及半山,已热不可忍。下抵山脚,尚须行田塍数华里,乃抵寺。炎阳照射水稻,热气熏蒸,更不能受。达寺门,衣衫尽湿。寺中休憩半日。及离寺,再行田塍间,夕阳余威更酷。返抵山脚,疲不能行。然不能不登山,较之来时下山更艰困。未达山腰,夜色已深。赖君谓,当在此露宿。余谓,或遇虎遇盗,更奈何。不得已,仍尽力爬行。林间灯光微露,寻至,乃一警察派出所。喜出望外,得饮水解渴。返寓,已逾午夜。是为余游山最感寻常而最遭艰困之一次。
锡予已来牯岭。一日,偕其同游岭上之僧寺,似是开先寺。寺门外一大旷场,佛殿亦宽敞,游客率一过,鲜停留。余与锡予坐殿西侧一长桌饮茶,方丈偃卧佛殿正中大像前右侧长沙发上,手摇一大扇,适近余座之背后。余高呼和尚和尚三声,方丈慢起前来,谓,茶点已具,客高呼和尚何事。余问,和尚何事不上香礼拜,不诵经念佛,不回房学禅打坐,亦不招接游客,乃在佛前挥扇高卧。方丈急赔礼,谓,两客有闲小坐,请移后厅为佳。乃肃锡予及余进入大殿之后轩。轩不广,可容大圆桌设宴席。而向北长窗垂地,窗外竹荫蔽天,竹外丛树,即山野,亦即僧园。方丈呼侍者更茶点,茶味既佳,点心四碟,一一精美。方丈又推窗陪余两人闲步竹树中,为余游庐山来从未到过之另一佳处。佳在其即借庐山之胜以为胜,非赖建筑,非赖陈设,只是一寻常后轩屋,而起坐俯仰,其中真若不在人间,已在天上。以前若非有一高僧具绝大聪明,绝大智慧,乌得有此佳构。今此俗僧,坐享其成,则亦无足与语此耳。锡予不能远步,终日在家侍母。余与同游庐山,亦仅此一次。
余又爱一人漫步往返牯岭至五老峰路上。一日归途,忽遭豪雨,备极狼狈。在屡游中,获此稀有之遇,亦甚感兴奋。
又一日,偕赖君同下山南访白鹿洞。沿溪游山南诸名寺。每坐寺外石桥上,俯听溪流,深觉乐趣无穷。下午四时许,坐一寺客室中避雨,游客二十许人。一军人屡作大声高语。雨止,客散。一人语,此军人恐不得善终。余问,君善相否。客对,亦偶知之,但非善相。余因问,君必别有所擅。客答,善手相。是夜,同宿寺中。晚餐后,余语客,愿君先作约略陈述,再请遍相诸人。客云,中国本有此术,我乃习自印度。先出其手,逐一纹路作解说。然后相余及赖君手,又相寺中方丈及一侍者,又遍及他人。其相余与赖君手,显有不同。相方丈及侍者手,更见分别。一一堪与其先言相佐证。余后在成都遇两善相者,在香港又遇一善手相者,皆有奇验。因念凡属流行人间者,亦各有其所以然。尤如中医中药,岂得以己所不知,轻以不科学三字斥之。又如国人读《论语》,两千余年,人人读之,然岂人人尽得《论语》书中之妙理。高下深浅,自在读者。一语斥尽,亦仅见斥者之无理耳。
余已遍游庐山诸处。因闻朱子曾驻五乳峰,遂一人往,独住五六宵。时中大教授胡先骕,在山中辟一生物研究所,余亦往游。余与先骕素不相识,然闻其名久矣。此去亦未晤面。又念欧阳永叔庐山高诗,乃昔人登山处,余恨未往。
余之此游,心慕陶渊明周濂溪,惜皆未至其处。其时朱子书则尚未精读。故纵游白鹿五乳,亦惟游其处,乃虚慕其名,于吾心未留深切之影响,至今为恨。
是夏,余重由长江轮转回无锡乡间小住,返北平。曾建议学校,每学年教授休假,率出国深造。以吾国疆土如此之广大,社会情况如此之深厚,山川古迹名胜如此之星罗而棋布,苟使诸教授能分别前往考察研究,必对国家民族前途有新贡献。此事无下文。而七七事变骤起。余由越南赴滇,又屡言越南受吾国文化熏陶,积数千年之久。今联合大学同仁任课均减少,可派一部分赴越南作联络访问,将来于中越两邦,或望有新发展。但此议亦鲜应者。太平洋战事起,亦不复有此希望矣。言念及此,怅悼何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