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北京大学(第7/10页)
又余苏州家中亦尚多藏书。余抗战时返苏州过上海,张家璈尽赠其最近新刻书,皆藏苏州家中,今亦不知其尚犹存在否。友亡书散,此诚余晚年一大堪嗟叹事也。今则两目已盲,与书绝缘,捉笔书此,更不胜其自慨矣。
十二
又有贾克文,亦为余北平新识,永留记忆之一人。余迁居二道桥之岁尾,一日,得北平图书馆研究员刘盼遂电话。时北平图书馆有研究员向达、王庸、刘盼遂等五六人,集居馆中之地下室,余时去其处,极相稔熟。王庸夫妇亦曾居赁二道桥余家前院。刘君电话告余,彼近登报征一书记,有贾克文远从保定来应征。昨夕方到,今晨起床,令其倒一盆洗脸水,克文乃作色言,我来应征为书记,非为仆人充杂役,请从此辞。刘君大惊讶,告失言,请留,必弗再扰以他事。克文坚不允。刘君告以君远道来,我不慎失言,君遽辞去,我心终不安。恳小留一日,当为君介绍另一去处,俾我心安。克文始允之。刘君谓,兄家有佣妇,有乳娘,又常闭门少人事,故首虑及,盼为我留之。余诺其请。
克文当晨即来,朴厚寡言。告余,家有老祖父在堂,拥田百顷,生活可无忧。其表兄孙连仲乃军人,在关外,屡招之,不愿往。因慕北平文风,遂来此。余宅第三院大厅左侧有一小屋,中仅一榻,乃北方旧式炕床之仅存未改者。床下生火,冬夜卧其上,极感舒适。榻前一桌一椅,不容他物。桌临南窗,阳光照射亦极悦目。余本卧此小屋中,以让克文。告以闭小屋门,即与外面隔绝。觉倦可开门到大院中散步。除钞写外,决无他事,克文遂留。
时适榆关事变,风声屡作,北平人心惶惶。余拟乘年假送母南归,全家随行。家中一佣妇亦辞去,拟独留克文守舍度岁,乃与商之。并言,开春余全家即返,君肯耐此一段寂寞否,克文慨允。及开岁,余妻儿又因事不克同行。余一人北上,告克文以不得已,嘱其赴街上招一佣妇。乃因家无女主人,无论老少皆不来。克文问余,一日三餐作何应付。余曰,君不已一人在此度岁乎,添余一人亦如往日可也。克文谓一人勉图果腹则可,我作餐何堪入先生口。余曰,慎勿作此想,强君作餐,余滋不安,更贪求享口福乎。燕大郭绍虞之夫人,闻讯来访,随带两大锅菜,可供余一人四日之食。如是每周以为常,直迄余迁居锡予家为止。克文不得已,洒扫膳食乃须一人任之。
锡予来招余迁居南池子,割其前院一书房让余。克文则住院侧厨房中,仍俨然为厨夫。所坐乃一轮椅,尽日转动。余时时赴厨房中与共语,以稍减其不安。晚餐余与锡予家人同进,晨午两餐则仍由克文治理。一日,余告克文,余喜食鱼,君上市可买鱼来试烹之。又一日,告克文,余喜烹活鱼,君上市可买活鱼,勿买死鱼。又一日,余至厨房,见活鱼数尾排列长板上。余告克文,如此,鱼即死矣。克文日,我畏杀活鱼,故待其死,乃烹之。余曰,如此则可勿再买活鱼矣。余又喜食大白菜。克文买白菜归,必尽割其外叶,仅留一中心,烹以供余。其外叶则克文另烹自食之。余屡去厨房,屡见其事。告克文,仅余与君两人共食,何必如此分别。余屡言之,克文终不听。
一日,余语克文,君犹记及前在刘君家否,唤君倒一盆洗脸水,君即愤而辞去。今在余处,乃任一厨夫,君忍为之,何耶。克文曰,我来先生家,不旬日,先生全家南归,独留我一人守宅。先生视我如一家子弟,勿稍疑虑。我离家即遇先生,如仍在家中侍奉长老。先生又把每月用款交我掌管支配,先生更不问,我心更感。只有待师母他日回来,我可向之报账。若能有剩余,无亏欠,我心始释。我侍先生,一如在家侍老祖父,惟盼先生不再见外。
一日,余又告克文,余之清华兼课时间改在上午,明晨须一早出门,去趁清华校车,倘或晏起,君勿忘来唤醒。余在梦中闻床前呼声,披衣急起,出视院中,明月正在中天。余告克文,如此月光正乃午夜耳,何遽来叫。克文曰,我亦梦中骤醒,见满窗光亮,乃不虑有此误。余乃留与作竟夕谈。
某日,有一人自四川来。其人善相,家世相传已三代矣。其来特为梁漱溟相,即住漱溟家。漱溟特邀十力锡予同余俱至其家,请相士一一为余三人相。又一日,其人特来南池子锡予家余室中,十力亦在,彼又为余三人相,所言皆能微中。谓十力乃麋鹿之姿,当常在山林间。并言漱溟步履轻,下梢恐无好收场。言余精气神三者皆足,行坐一态,此下当能先后如一。适克文自外端茶入,余告相士,可为此君一相否。相士乃曰,此君有官相。乃摸其后脑骨有顷,曰,为日不远,官运来逼,弗可避。锡予十力皆出手挽克文臂曰,汝闻之,即日作官人去,可庆可贺。克文默不言,即避去,不再来。
不久,余家人重来北平,迁一新居。克文亦再得其表兄之招,余力劝之行,克文乃辞余家而去。计其前后在余家亦十月左右矣。克文去至张家口,任警务,然终不安于职。未一载,即返北平,又重来余家。余惊问何速归,今任何职。克文告余,任局长非所愿,今改闲职,只在城区巡视各家庭,使人不以长官视我,我乃心安。余大喜曰,君今任此职,又可为余帮一大忙。余渴欲觅一清闲大院,君巡视所至,幸为留意。一日,克文来告,在北大附近觅得一大宅,前三院宅主所住,后三院现空置,房屋宽敞。从马大人胡同后门进出,可与前三院隔绝。我商之宅主,宅主问租者何人,我略道先生概况,宅主已同意,可往一看。余遂偕克文同去,看后大喜,不日迁往。宅主乃北通州人,在北平任大律师职,惜已忘其姓名。彼不喜交游,乃见余一如故交。然彼仅来余宅一次,余亦仅答访一次。前后宅中间一门常关闭,不再相往来。马大人胡同此宅遂为余在北平最后居住最感安适之一宅。
及七七抗战,余一人离家南下,乃将空置之两院房屋出租,即以房租补家用。克文更常来,时时督教余子女读书。又时出钱济余家用。余妻告以家用已足,可勿虑。越两年,余家亦离北平南下。克文恋恋不舍,屡告余妻,他年钱先生自后方归来,无论在南在北,我当追随终身。余妻归后,亦常与通讯。直至余又只身赴广州,与克文音讯遂绝。迄今距与克文别,前后又逾四十年。回忆往事,如在目前。
余年八十七,赴香港,晤伟长侄。告余,克文已告退在家,每年必赴伟长家一次。及克文老,乃改命其子亦年去伟长家。伟长劳改逾二十年之久,然克文父子照例年必一往。顷想克文当仍健在,诚亦使余难忘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