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很美(第23/36页)
——你是在开车还是操他妈蛋?
每过一会儿柯克就会热烈地点头,伸手去碰明格斯的胳膊,拍拍他的肩膀表示赞同,开怀大笑。早晨,他们面对面坐在一家小餐馆,柯克被他消灭食物的能力惊呆了:在开车途中他们已经去过另外两家餐厅,每次他都要干掉数量庞大的食物和酒。他一到这家小餐馆就狼吞虎咽地吃了一堆蓝莓松饼和冰激凌,现在正猛攻鸡蛋、双份培根、腊肠,以及土豆饼,他把叉子戳进土豆,似乎它们还在地下,必须连根拔起。
——你挖过土豆吗,伙计?
——没挖过,明格斯说,他嘴里塞满了食物,以至于每个字都必须挖个洞钻出来。
——但你喜欢吃,对吗?
——对,我喜欢土豆。
——还有鸡蛋。
——对,鸡蛋也很棒……嗨,嗨,服务员,再来点咖啡。你还要咖啡吗,伙计?
——好,我再加点。
当侍者把咖啡泼进他们的马克杯,明格斯盯着柯克的黑墨镜,感到不可思议——通过嗓音,通过动作发出的重量和声响,对方竟能那么确切地感受到自己的灵魂。
——双面煎蛋,柯克最后说。
——对。
——不错,不错。你知道月亮很快要撞上地球了吗?
——你哪儿听说的?
——记不清了。也许根本不是听说的。
——拉倒,伙计。明格斯笑道,笑声从满嘴松软的吐司间透出。
——鸡蛋看上去像什么,明格斯?
——鸡蛋?
——对,告诉我鸡蛋看上去像什么。
——你几岁失明的?
——两岁。
——你见过太阳吗?
——见过,应该见过。我记得太阳。
——鸡蛋看上去就像它,就像太阳。黄色,明亮四周是云。
——像太阳,呃?哈。形容得不错,伙计。人们闭上眼睛,他们能听见太阳,如果你闭的时间够久。有时我想在萨克斯上吹出太阳的声音,也想吹出月亮的声音。不过,我跟月亮关系的密切程度从来都比不上跟太阳的,或者跟云的。
几乎在柯克意识到一切是什么之前,色彩便已开始渐渐黯淡。有些晚上他会梦见自己看见树的枝丫在朦胧的蓝色天空下伸展,或者一条狗穿过空地奔入一片有屋舍和田野的风景。他从未见过这些东西——或者至少他不记得自己见过。他从未梦见过大海,但他能想象出它的样子。他听见过大海,也闻过,由此他形成了一幅画面:大量的水,充满了这颗星球上那些巨大无比的陷坑和沟谷。当一股强力将海水向岸边推去又拉走,他能感觉到那种声响。那跟他小时候听过的福音音乐有某种相似之处,浩瀚的拉弦和震荡声漫过教堂里所有的教众。
天气也有自己的声音。下雪时,所有声音都被裹住了,地面在你脚下嘎吱呻吟;晴朗的日子一切响声都明亮而蔚蓝;在秋天的夜晚,他听到的一切都笼罩着一层雾晕。在城市,有汽车驶过路面的隆隆声,持续不断的喇叭声、吼叫声、呼喊声、排风口蒸汽的咝咝声。沉默则是用来覆盖其他声响所需的最低限度的声音。
从柯克眼睛所在的地方,明格斯看见自己那张吃东西的脸。他希望音乐能像太阳对于盲人——或像你饥饿时的大快朵颐——那样即时和本能,那样必不可少。还有另一样东西——一样柯克让他感到有十足把握的东西。必须还有另一种声音,那声音肯定也能在种植园听到,事实上无论在哪儿,无论条件多么恶劣,那声音收工时你都能听到:男人们在一起大笑。
*
他把柯克送回家,然后回到自己的公寓,在那儿迎接他的是一幅混乱场景:窗户大开,一大叠纸被吹得满屋都是。不管住什么地方,他都会像堆积体重那样堆积东西。他如果走进一家商店,看见喜欢的东西,不管那是什么,都会买上整整一架子。最后,当他发觉自己被包围在一大堆无用破烂儿、潦草便条和废弃项目中的时候,他便会把什么都塞起来,抱起一大捆纸扔进书桌抽屉,就像他在给火炉加燃料,或者把东西全推到房间最远的角落,仿佛那是城市边缘的垃圾场。
他的脑袋是个抽屉,里面塞满了残余的意图和不断到来的灵感碎片。他的长作品充满了以前作品的残片他越来越倾向于写一部单一的作品,它将涵括他以前写过的所有东西。然后还有他那部性狂想曲般的自传,较之一本书,它更像一只巨大无比的抽屉,他在里面塞了数百页笔记,要等来日再分类、编辑、整理,一个文字的肥料堆。每过几周他就要扔进更多章节,任由其发酵沉淀成可处理的篇幅。听他说话就像读一本印在溶化黄油上的书,句号滑进一句话中间,词语之间相互缠绕那就是为什么他的书会变得一团糟:他无法让他的语句固定在纸上。
他相信你可以在音乐里说出一切,但他还有更多想说。他在台上向观众咆哮,飞快地背诵信件——给爵士乐杂志的,给美国劳工部的,给马尔科姆·X(2)的,给FBI的,给夏尔·戴高乐的——并对评论家发出威胁:“我的布鲁斯除了我没人能唱,正如我要是想给你嘴上来一拳也没人能为你求饶。所以这辈子都别靠近我。”在电视上他要求参议院委员会调查为何有那么多黑人音乐家最后变成了穷鬼。他宣称有黑帮想害他,又警告别人他的黑帮朋友会干掉他们。他口无遮拦想说就说,因为在他看来自己没有任何东西需要隐瞒。人们问他——轻声地——他以为自己是谁?那很好回答:他以为他是查尔斯·明格斯。独一无二的查尔斯·明格斯。
为了让自己摆脱那个叫美国的控股公司的操控,他战斗在每一条可能的战线。他想拥有他演出的全部收入,那是他的演出。他创立了自己的唱片公司,并组织了一场音乐节跟官方的新港音乐节对着干——拿着扩音器开车满城转,让大家去他的音乐节,就像在说投明格斯一票投明格斯一票。他想拥有自己的俱乐部,一家他可以放舞曲的舞厅,一所教音乐、艺术和体操的学校。永不满足。确信自己一直以来都在被人坑,他决定让他的唱片只能通过邮购获得——结果差点被告上法庭,因为别人被他坑了:顾客们寄去了支票,却始终等不来唱片——由此更增加了“明格斯公司”的混乱。他不是做企业家的料:他是那种人,接电话的时候会打翻桌角的咖啡杯,咖啡杯会掉进打开的抽屉,从而确保不仅会把恰好在抽屉里的文件毁掉,而且电话另一头听到的第一句话不是有人用愉快的语调说“你好,有什么能帮你”而是明格斯大叫着说“妈的”。打电话时,他总难以克制地想吃东西,因此他总是用不停咀嚼食物的嘴谈事情,一只手不断伸进一袋炸薯条,把已经鼓鼓囊囊的嘴塞得更满,话筒里充满了飞撒的碎屑和对话,就像信号不好的收音机,经常迷失在静电干扰突发的咔嚓咔嚓里。尽管如此,他说话的要点却十分清晰;明格斯跟人谈话通常都会发展成怒吼,“你这该死的操蛋白猪,你最好当心点,我现在就过来踢死你”,然后把话筒甩回底座。过了几秒又拿起来,听到是一阵垂死的抱怨,而非他想要的呼噜呼噜的信号音,便把整部电话机猛地砸到墙上,这才发出暂时满意的哼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