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很美(第25/3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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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压迫贝斯,但无法征服贝斯。有时他胳膊搂着它像个老友。但现在它开始显得巨大,他拖着它像拖着袋石头,几乎让他受不了,几乎把他压垮。如果他不经常练习,一碰琴弦就会割破他的手指。除此之外,他手指的僵硬现在久久不肯消失,有些天它们感觉不只是僵硬而是麻木。他的脚趾也是。一连几天,双手动一下都变得困难,他感到麻木正沿着胳膊一点点爬上肩膀,但它爬得如此之慢,他简直可以让自己相信它根本没动。
在中央公园,一轮有培根纹路的落日映红了冰冻的大地。他看着冰层挤向池塘温暖的中心,知道自己正在渐渐瘫痪。就像弗拉明戈舞——多年前在蒂华纳他就意识到了这点——爵士乐是一种离心运动,它就像一阵不断逃离身体的脉搏,从心脏向外游移,一边离去,一边警觉地脚打拍子,手打响指,如风中的落叶。而瘫痪恰恰是对爵士乐那种运动的否定和反击:它从身体末端开始,从手指和脚趾开始,然后一路向内,直达心脏,抹掉自己行进的所有痕迹。
在贝斯上找音符变得越来越困难——他知道它们在哪儿,但无法让手指抓紧。他越来越多地求助于钢琴,但很快他的手指对琴键也感觉太生硬。因为无法演奏,所以作曲变得更难。他不像迈尔斯,可以在脑中听见音乐,然后只需简单地将其转化到乐器上。明格斯只有在演奏时才能听见。作曲对他来说就是私下里没有听众的演出,要作曲他就必须演奏,而现在他发现自己已无法演奏。明格斯的音乐就是明格斯,音乐的旋律就是他自身的旋律,所以当他开始失去行动自由,他的音乐也开始失去动力,变得庞大而静止——变成一个名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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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拿起电话,慢慢地,就像人们举杠铃锻炼自己的肱二头肌。是柯克,罗刹,一年多来这是明格斯第一次听到他声音。就在上次他们见面之后,柯克得了一次中风,导致半身不遂。医生说他再也不能演出了。最初他连路都走不了,当他学会了走路,就开始爬楼梯,等他那也行了,就开始再次拿起萨克斯。他花了六个月才恢复,但现在他又能吹了,他对明格斯说。虽然还是半身不遂。
——你半身不遂怎么吹,伙计?
——还有一只胳膊,对不对?哈哈。
——你用一只胳膊吹萨克斯?
——两只胳膊吹三个萨克斯,所以一只胳膊吹一个并不难……嗨,你在吗,明格斯?
——对,我在,伙计,他说,泪水刺痛了他的眼睛。
——下周我在城里演出,过来看。
——我会去的,伙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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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坐在酒吧,看着柯克被扶上舞台,像往常一样盛装打扮:铃铛,帽子,奇装异服。他说话,咧嘴大笑,根据每个人的声音认出他们。一切弄妥,他便开始吹啊,吹啊,吹啊——一只胳膊松鼠似的沿着萨克斯风按键上上下下,另一只则无力地垂在一边,像什么不相干的东西在那儿晃荡,他吹得抑扬顿挫,气势如虹,似乎在竭力不让死神靠近。失明,半身不遂,几乎都没力气站直,几乎都没力气阻止能量从他身上流泻一空,流下舞台,溢满整个房间。独奏的尾声他瘫倒在椅子上,呼吸重得像个在回合中间休息的拳击手,大脑因猛烈吹奏而一片晕眩,他活动着演奏那只手的手指,直到有力气继续。一个从死神手里活过来的瞎子。看着他,明格斯感觉自己麻木的双手被里面结冰的鲜血刺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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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的手指不听使唤到无法再弹钢琴,他便对着录音机唱歌。过去,他做的唱片要在录音室架子上放好几年才发行。而现在唱片公司对他提出的一切都求之若渴,只要一个初步的想法就行。四处都散落着各种各样的作品碎片,而在将来的某个时候,就像一位著名作家死后留下一部没写完的小说,有人会利用这些碎片从中构建出整部作品。很久以来没人想要他的自传,但在今后几年,他们将穷追不舍,想找到当年他们让他扔掉的书稿。甚至他讲话的录音,胡言乱语的长篇大论,甚至这些也都被重新制作成唱片发行。在酒吧和俱乐部,人们会吹嘘明格斯是如何痛骂他们,如何把他们扔下好几级台阶,如何把他们家砸得稀巴烂——说得无比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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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在一次民意调查中获得最佳贝斯手称号,他的反应是奇怪为什么他没有在年轻时得到这一荣誉,在他还虎虎生风,脚底仿佛装了飞轮的时候。如果自己做个录音室音乐家,安安稳稳地积累财富,他会怎么花那些钱呢?他说他想要幢带轮子的房子。他一直健步如飞,脚底像装了轮子,他想给他的房子也装上轮子他想要幢带轮子的房子,但现在他却坐上了带轮子的椅子。
甚至说话也变得困难。舌头躺在嘴里,像根老头的鸡巴。要让话语成形,仿佛要穿过满嘴的羊毛。他的身体正在变成一座地牢,一座四壁不断收缩的监狱,只有他的狂暴才能将它们推开。有人说明格斯的狂暴害了他,但他的狂暴也救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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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是白宫,一场全明星演出和派对——为爵士乐对美国和世界文化作出的伟大贡献而举行的官方表彰。一场愚蠢而又伟大的盛会。并非所有人都在——大鸟不在艾瑞克不在巴德不在——但所有活着的都在。他坐在轮椅上,手脚无法动弹,被困在自己体内。当他们号召大家为在世的最伟大的爵士乐作曲家热烈鼓掌,所有人都站起来,向他致以长时间的起立鼓掌,他失声痛哭,泪流满面,身体因剧烈起伏的抽噎而剧烈抖动——总统赶紧跑过去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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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去墨西哥旅行,希望阳光能融化他,能解除锁住他血液的积冰。他坐在阳光下,被沙漠静止的灼热所环绕,一顶巨大宽边帽的帽檐遮住他的脸。他的身体变得纹丝不动,他几乎都感觉不到自己在呼吸。目光所及,没有任何东西在动。太阳是一只不动的铜钹。一连三天,它挂在不变的天空,同样的位置,没有风,没有一粒沙颤动。
他非常虚弱,他看见一只鸟在高空盘旋,翅膀在空中一动不动。它的影子印在他膝上。用尽所有力气,他才终于让自己伸出手指,去轻轻抚摩它,去轻轻抚摩它的羽毛。
他们终于停下来吃早餐时,天已经亮了。坐在车里那么久让他们全身僵硬,他们姿态笨拙地走进餐厅,纱门在背后砰地关上。里面闹哄哄的,已经挤满了卡车司机,大家都在忙着吃东西,没人注意到穿蓝色旧毛衣、裤子皱巴巴的艾灵顿(Ellington)。清晨的阳光洒进窗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