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很美(第30/36页)

他们把那些药片吞下当早餐,摇晃着被倒空的药瓶,把它们举起来眯着眼睛朝里看,仿佛在看一架对着褐色星空的望远镜。同时有股强烈的冲动,想把东西打开又关上:橱柜、门、冰箱,把一大盒人造黄油的盖子拿掉然后不管。

马桶是个黄色水塘。坐在浴缸边上,他看见自己的手像蛇一样游出去,轻轻弹动卷筒纸,于是一条灰白的纸绳垂落到地面,他不停这样弄,欣赏着柔软的卫生纸在冰冷的地上越堆越高。最终,他玩腻了,回到起居室,起居室的地板是一片呕吐物、血污和碎玻璃的海绵。本来应该放花的地方,到处都是揉成一团的报纸球在慢慢呼吸,似乎随时要盛开。有时他脑子里火烧火燎,有时又四肢发软,连把腿架起或放下都像在爬一座小山。

黛安在对他说什么,但她的话融化成了一团灰色的声音烂泥。他想象她躺在贫民区的马路上,她的身体在腐烂,一只汽车轮胎嘎叽作响地碾过她,就像碾过一堆雪。他看着她走向厨房,厨房里所有橱柜都被噼里啪啦打开,仿佛一阵狂风正穿屋而过。半路上她跌倒在地,被地毯救了,一块三角形的碎玻璃从她的脸颊突出来,像根玫瑰刺,她根本没注意到脸上的血——那些血倒是很衬她。

现在沙发成了他吐和干呕的地方,因为吐出的只有一点胆汁的黏液。眼睛和鼻孔里流出的东西弄得他脸上永远黏糊糊的,感觉就像一只热乎乎的蜗牛刚在上面爬过。当他醒过来,眼睛周围已经形成了一层软膜,仿佛蒙着块灼热的破布。

黛安在哀鸣、号叫,像条饥饿的狗,然后亚特笑着意识到,那的确是狗——一个很容易犯的错误,鉴于这两条母狗实在没什么区别。那条狗被吓坏了,于是亚特,走进风暴洗劫过的厨房,翻橱倒柜,把所有都再开关一遍。他倒了一碟牛奶,知道这用来对付猫很有效所以希望它也能让狗高兴——然后一不小心踩到碟子上,把它全打翻了,油地毡上便布满了小小的牛奶池塘和一片蓝色的瓷器岛屿。他展开搜索,那架势就像要把厨房翻个底朝天,用前臂扫过每个橱柜,让瓶瓶罐罐全掉到地上,这才查看自己找的东西有没有出现。他找到一罐狗粮,接着便开始对抽屉下手——要找开罐器他把每个抽屉都高高举过头顶,让刀叉像尖锐的雨点朝自己倾盆而下,叮叮当当地掉到地上。他趴在那儿,翻来拨去,终于找到一个开罐器,把它猛地戳进罐头肚子,乱转一气,手指在粗糙的尖角上划破也无所谓,再无比珍惜地打开闪着光泽的肉块,开罐器的叉子还卡在肉块里,他就那样不管了,狗已经吃起来。

回到客厅,他在沙发上睡着了,梦里什么都没有没有,没有灰色,没有白色,没有任何颜色,什么都没有,没有时间和声音,但毫无疑问,那的确是个梦,跟那种黑色沉睡不同。那个梦感觉就像一种狂喜,直到它被色彩和寒冷的疼痛所玷污,于是他又醒过来,关节仿佛从二十英寻深的海底太快地浮上水面,嘴巴干得似乎他的体内已经没有水分,渐渐回过神,他怀疑也许昏迷就是那样。到处都痛,一旦他确定了某个痛点,立刻就会发觉另一个地方痛得更厉害,所以好一阵子,他就躺在那儿追踪着疼痛在全身四处游走,然后发现自己在地上,被血浸湿了,而黛安人事不省地躺在几尺开外。他的第一个念头是自己杀了她,但那种成就感很快被担心她真不再呼吸的恐惧代替了。他努力站起身,头上鲜血横流,也不知是沾上去还是流出来的,摇摇晃晃,像座风中的塔,他踢了一下黛安,没有反应,仿佛他踢的是一袋土,于是又一脚,更重,这次她扭了扭,轻轻叫了一声。

他再也无法忍受了,旋风般冲出屋子,砰地摔上身后的大门,但没料到外面的热气像一连串的拳头那样砸向他。一开始太亮,他的眼睛被光芒刺痛。然后他看见街道和一块块精心修剪的正方形草坪,听见熟悉的车流声。之后便全靠习惯在工作。意识到时他已经发动引擎,听到汽车发出回答,开始移动。后视镜对他毫无用处,他所有注意力都锁定在他要去的地方,他的前方。汽车像污点一样驶过,但在第一个十字路口,车猛地震了一下,他的头嘭地撞到挡风玻璃上。前面那辆车里的家伙走出来,怒气冲冲,准备干一架。然而,当他看见亚特血迹斑斑,样子狂暴,身上一股呕吐的气味,他停下了,害怕会惹上什么麻烦,只敢在旁边看着这个疯子坐在车里尖声狂叫。

他出现在几个朋友家里,那些道友只看他一眼便马上同意赊账给他来一针。痛苦立刻消散在仙丹那无比强烈的暖流里。他把脸在一盆干净的水里浸了浸,给黛安也借了一针,然后飘着走出房子,嘴里不停嘟哝着感激之辞,夸口要数倍还钱。

回到高速路,他浑身上下都被血管里狂飙的海洛因点燃了,感觉胃里暖烘烘的,视线渐渐清晰。起初他开得很小心,但接着就飞起来,不断地超车,直到他自己也开始燃烧,车窗摇下,热风灌过他的头发,汗流满面的脸瞬间变干,享受汗水从鼻子滴下膝盖,感受蓝色气流的飞掠、快车道上的疾驰、灰色轮胎的怒吼,还有阳光在白色车顶上跳舞。他戳着收音机的按钮,在电台间搜索,突然停在一个爵士乐频道,他首先听到的是一首三重奏,接着他认出了自己的声音,萨克斯一路绵延招摇扭捏,迂回行进,像一辆红色汽车在穿越路上轻微的堵塞,他的脚轻搭油门,音色如长长的光柱般清晰如暗影般锋利。他把收音机音量开大,直到汽车后面拖出一条响亮的声音尾气,手伸进仪表盘旁的储物柜,戴上一副布满灰尘的墨镜,他喜欢那加深发绿的光线,可以让萨克斯的银色激流显得更加明亮,更加美丽——就像晴朗的热天,鸟群掠过无声的天空。一辆汽车沿着弯弯曲曲的海岸公路蜿蜒而去,在每个拐弯处减速,时不时短暂地瞥一眼太平洋,最后驶过一个弯道,无边无际的蓝色大海在眼前铺展开来,上面的桥仿佛是装了横梁的落日。浪花拍打着礁石和沙滩。海鸥们俯冲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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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上一扇小小高窗的栏杆,在地上投射出光与影的斑马线。他在牢房里来回踱步,看着光影延伸到上铺,又跌落到下铺,阴影的轨迹朝着他下降。双手抱头,肘部在大腿。他的左手伸过右肩,挠着汗渍斑斑的背心袖孔正下方的一个点,然后又用每只手去按摩另一只手臂的肱二头肌。他的两条腿又细又白,从浅灰色的短裤里戳出来,脚上鞋带松开的靴子让双腿看上去瘦骨嶙峋。有面墙贴满了从《花花公子》撕下的微笑女郎,苍白、赤裸,只有口红和金色的丝绸床单在闪耀。他瘫倒在床上,闭了会儿眼睛,然后又爬下床,重新开始踱步。他的一举一动都很缓慢:他的动作已经被自动压缩、束缚,以适应牢房的限制,但同时它们也需要扩展,以填满度日如年的时间。他不停去看贴在一面墙上的日历,就像一个等火车的人不停看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