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很美(第31/36页)
抓住小窗的栏杆,他把自己提上去,手臂肌肉绷紧,脖子青筋直暴。他只能看见天空和太阳的一角,他把自己拉得更高一点,现在能看见靠近海滩的炼油厂和仓库。双脚紧紧抵住墙面,努力减轻手臂上的重量,他让自己又高了一点,并把头扭进墙和天花板的夹角。至少有三分之一视野被监狱的墙挡住了,不过,从这个艰难的制高点,他能清楚地辨认出海滩:人们躺在折叠椅上,浪花冲上海岸。向前瞄得更远一点,他看见一个旧码头,一个女人,晒得黝黑,铺开一块毛巾毯,正在脱衣。她离得很远,但因为光线极佳,他能看得很清楚她动作麻利地脱下衬衫和裙子,里面是件红色泳衣热气,蓝色水面,浪花飞溅。她在毛巾毯上伸展四肢躺倒。一只脚抬起,手伸进包里找东西——香烟,防晒霜……他在上面挂了尽可能长的时间,然后才跳回地上,气喘吁吁,被阴影剪成条状。
他沿那片在牢房里只能瞥到一眼的长条状海滩走着,天空热得发白。其他人都穿着短裤,晒得黝黑,当他以那身不协调的打扮经过时,每个人都朝他看看:他穿了套黑西装,拎着一只手提箱和一个小一点的乐器盒。他一直在四处张望,很难说到底是神经质还是被什么迷昏了头。如果有人走近,他就看地上,举起一只胳膊遮住脸以躲开他们的目光。
当他来到码头,他停下来,寻找在牢房里看到的那个女人。有几个人躺在太阳下,但没有她。又看了一圈,他发现她在离码头稍远的海滩,毛巾毯铺在一把沙滩伞下面,正在跟一个男人说话,那男人年纪将近四十,也许更老一点。她穿着件明亮的短袖衬衫,看上去像是在法国或欧洲买的。男人亲亲她的脸颊,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然后朝亚特方向走来,经过时看了他一眼。亚特望着他远去的背影,随后,用眼角的余光,他瞥见一个认识的熟人,正走在一家沙滩咖啡馆前面的木板路上,两条长腿晃得像大风天晾在外面的牛仔裤。亚特提起箱子,小跑着来到他身后,一只手重重地拍在他肩上。
——嘿,你个臭黑鬼,你以为你在哪儿?那家伙飞快地转过身,一只手伸向后面的裤兜,眼中怒光四射,直到他看见亚特在对他微笑。
——嘿,你个臭白鬼……
——你怎么样,艾格?
他们握手,拥抱,相互用拳头捶背,艾格说:
——我差点划烂你的脸,伙计……你怎么样,亚特?
——不错。
——我不知道你出来了。
——知道的人不多。那么,你怎么样?
——很好,伙计,很好。我走后里面怎么样?
——不一样了,伙计。
——杰基还好吗?
——他还撑着。他是个硬汉,艾格。
——是啊。嘿,见到你真好,亚特——轻轻捶了一下他的肩膀。
——我也是,伙计……嘿,听着,能给我点货吗?
——伙计,你一点没变。你才出来多久?几天,几小时,还是多少?
——几分钟,伙计,亚特微笑着说;艾格大笑起来有货吗?
——你才出来二十分钟,已经迫不及待要回去了艾格说,他摇摇头。你怎么了,伙计,你喜欢待在号子里?
亚特再次微笑。有帮人开始在旁边玩起沙滩排球他们被击球声和喊叫声围绕着。球手扑倒救球时沙子四处飞溅。
——你为什么不给自己找个别的爱好?排球什么的……你有多少钱,伙计?他终于说,一边用拇指和食指扯着自己的耳垂。
——没钱,伙计。这次先欠着。拜托,艾格。
——哦,伙计,艾格摇头。
——给我找点事做,行吗?亚特说,突然严肃起来。
——你想让我被条子抓吗?
——多久能有货?
——明天,明天下午。
——今晚就要,艾格。
——伙计,你真的一点没变……
——谢了,伙计。
——好,伙计。
他们松松地握了握手,手刚碰到就已经分开。
再次提起箱子,亚特走回那个女人躺的地方。她面朝下趴着,显得烦躁不安,正如人们在一个只适合闲散的环境里试图工作时那样。当亚特走近一点,他第一次看清了她容貌的细节:中等长度的褐发,小小的鼻子,双唇看上去似乎总是即将要微笑。一道阴影落到她的书页上,她抬起头,看见一双鞋在沙地里,袜子,裤脚的翻边,当他靠近她蹲下,画面里出现了一对穿西装的男人膝盖。
——嗨。
她转向他,有点惊讶,有点恼火,本能地意识到他们相遇的不对等:她几乎赤身裸体,而他身穿一套如此不合时宜的西装,要不是其中隐隐散发着某种威胁感几乎显得滑稽可笑。
——嗨,她轻声说,把“你想干吗”压缩成一个单音节。她透过自己垂在眼前的头发看着他,那些头发在她脸上投下缕缕阴影,她在等着看他有什么花招。她用手指把头发拨到一边,而他盯着地上,抓起一把沙,让它从指间流走。看着他,她已经感觉到他心里的紧张她记得在哪里读过,当你被一个男人吸引的时候,首先注意到的是他的手指。这个男人正好处于优雅的反面矮小,指甲破了,甚至不太干净。头发剪得像军人一样短。外表像蓝领,英俊,但神情疲惫。他抬起头,手搭成凉棚遮住耀眼的阳光,眯缝起眼睛。
——很……亮,他终于清清喉咙说,眼睛还是不看她。
她点点头,脸上的表情就像一个人听到敲门声,打开门,发现自己面对着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一个不应该出现的人。
——这条毯子很漂亮。非常漂亮。
对于这愚蠢的评论,她再次感到一种想笑的冲动然而,尽可能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她说了声谢谢。
——英国人,嗯?
——对。不错,在这种情况下你必须尽量少说,把交谈范围缩减到最小,当他凭着脆弱的借口竭力拉关系时,不让他有任何可乘之机。
——我是美国人,他说,脸上毫无笑意。
——多好啊,她最终说了一句,然后低下头看书。当她这样做的时候,她知道他在看自己的身体,虽然他想让人觉得他在看远处的浪涛,但自始至终,她都能感到他的目光落回自己身上,像太阳一样炙烤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