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很美(第35/36页)

有几分钟他一直在吹这段旋律,然后逐渐离开,一开始小心翼翼,谨慎地不让自己迷失。他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知道操场上听的人越来越多,嘈杂的说话声消失了。囚犯们分散在操场各处,有一种完美的空间感。虽然他还在吹那段旋律,但似乎它渐渐被束缚住了,越来越无法动弹,最后只能大叫起来,把自己撕裂,就像有人把头对着牢房的墙上撞。

其中一个犯人低声说,这就像听见一个人被揍得魂都没了。他旁边的一个老黑人摇了摇头:

——不,他会活过来的。

在一阵扭来扭去的绕音之后,他似乎已经无处可去。没有人动,犯人们站在原地,他被围在中间,像个被打趴在台上的拳击手,正在挣扎着让头脑清醒一点他吐出几个像碎牙齿那样的模糊音,准备抓住裁判数点的梯子爬起来。聆听着,这些坐牢的人意识到,他的音乐要表达的,是比高贵、自尊、骄傲或爱更深——而不是更高——的东西,是比灵魂更深的东西:是躯体的直接反应。多年后,当他的躯体变成一个持续不断的疼痛储存器,亚特将会牢记这天的经验:只要能站他就能吹,只要能吹,他就能吹得很美。

有一下他乱了脚步,忘了自己在吹什么,紧抓住裁判数点梯的第八和第九个横档。接着,使出所有力气他搜寻着最高音,够到了——刚好——然后一飞冲天在这一飞的最高点,在重力再次出现之前,有一刹那完全的失重——明亮、清澈、宁静——然后落下,滑出一个漂亮的弧线,坠入布鲁斯深沉的呜咽。于是大家意识到,那就是他一直在表达的东西——一个坠落之梦。

停下时他已汗流浃背。他轻轻点头,轻得就像和缓下来的痉挛。围绕他的只有狱友们沉默的倾听。不仅是犯人们的沉默。还有那些监视着的看守,他们灰色的沉默。一根警棍在一张坚硬的手掌里敲着四四拍。军帽,水泥,沙粒被踩碎的无声尖叫。很快将不止如此。

没有掌声。每一刻都感觉下一秒就能听到第一声拍掌;但结果只有这漫长的沉默之音,不可思议地绵延着,就像面前的悬崖并不存在。每个人都感觉到操场上的沉默,感觉到监狱工厂里一台机车在铁轨上的引擎排气声。也感觉到这沉默是对音乐的一种致谢,一种共同意志的表现,散发出一种明显的高贵;而它又是多么容易被一声尖叫或高喊所摧毁。那沉默同时也是有形的,它凝固了时间。没有人动,因为要在这样的地方保持沉默,时间必须停止。然后必须发生点什么,来打破沉默,来把时间解救出来。警卫们觉察到那一分一秒堆积升高的紧张感——就像临时搭建的路障:强行通过也许会挑起一场骚乱。所以他们等着。沉默在焖烧;焖的时间越长,最终爆发的动荡会越激烈。从寂静到喧闹:金属、叫喊、火焰。一支来复枪保险栓的咔嗒声就足以引发一切,其作用相当于时钟重新启动那试探性的第一声嘀嗒——时间动起来。沉默仿佛一道缓缓延伸的地平线,一道远方的风景,让监狱的高墙显得无用而渺小。漠然而悄无声息地,典狱长已走出办公室,静静地站在阴影里。

囚犯们形成一幅地图,他们目光的等高线勾勒出一个淡淡的人影,他安静地呼吸着,怀里抱着锈迹斑斑的萨克斯,一只手抬到嘴边清了清喉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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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7年,他第一次到纽约演出,地点在先锋俱乐部。他已经五十二岁,吹奏时仿佛在蹚过一片疼痛的沼泽,这让他像拄拐杖一样紧抓着萨克斯。内脏火烧火燎,来来去去的痛感深藏体内,周身总有一种隐约的麻木。

以前,他经常发觉自己边吹奏边思考,对自己的技术有所意识,这令他既分心又放心,因为这意味着在一阵阵自我意识的间隙,他可以完全纯粹地演奏——最无意识的时候,他吹得最好。于是到了某个点,演奏就变成一种狂野的技术遗忘症。而现在,知道自己已处于人生最后的岁月,他反倒能无比彻底地融入音乐,习以为常地抛开所有自我感,几乎是自动地游离或超越于自我之上。每个音符都在渴求着布鲁斯的抚慰,即使最简单的片段,也像伟大的安魂曲那样令人心碎。意识到这一点,他对长久以来一直抱有疑惑、不解和期望的某种东西感到豁然开朗——那就是,虽然他把生活搞得一团糟,但那并未使他荒废自己的才华,因为作为艺术家,虚弱对他至关重要:在他的音乐里,虚弱是力量的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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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劳丽安排了一次跟医院精神科主任的会面,亚特正在接受他的美沙酮疗法。整部现代爵士乐史,就是一部音乐家们最后被送进这种房间的历史;墙面和服装的雪白,仿佛是对昏暗的夜间音乐世界做出一种否定。甚至医生还在说的时候,亚特就已经忘了他在说什么。那就像每过一分钟都要睡上几秒,或者有几个画面从时间中被抽走了。他已经好几夜没睡,而现在每天的节奏似乎变得飞快,于是他不停地在几分钟的清醒和三十秒的睡眠之间来回切换。一闪一烁。可卡因,海洛因,美沙酮,酗酒——最多每天一加仑的劣质酒,他的身体终于在他的施虐下崩溃了。疾病和手术让他变得千疮百孔:他的脾脏破裂,被切除,然后是肺炎,腹疝,肝又出了问题,他的胃全坏了,胀得像……

——像什么,派伯先生?

——像,你知道吗,那些你扔进垃圾桶的黑塑料袋?就像其中一个塑料袋裂开了,里面所有垃圾破烂儿都开始掉出来。

医生摘下眼镜,看着他发际线剪得很高的平头,他的眼神空无一物,甚至连自怜或痛苦也没有。审视着这张憔悴的面孔,医生不禁想,为什么所有吸毒者都会发生这种情况:到了一定时候,脸孔似乎就会突然自己塌下去,他们变得看上去很老——不是老几岁,而是老一百岁:事实上,他们开始显得好像会长生不老。

几乎是条件反射,亚特的眼睛在房间里搜寻着橱柜,那里面可能有药片、一瓶瓶胶囊、小瓶的粉末。医生的提问毫无进展,为了引出任何可能的回答,问题不得不变得越来越简单;几乎任何东西,看上去都离他很远,或藏得很深,深到无法触及。四十五分钟后,问题已经简单到几乎不成为问题。

——派伯先生,现在是几月?

他想了想外面的气温,记忆中是温暖的,和煦的有蓝纱布般的天空,但又不确定那是不是对很久以前一段记忆的记忆。他很想赌一下4月,但紧接着,正当词语在他口腔后部成形的时候,他改变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