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丽贝卡(第29/52页)
如果警长角色大部分是举止问题,那么他名义上的职责——人口控制——则主要由生理性情、姿态、教养来表达。换句话说,坐下的能力,本身简直就是权力的形式或地位。1938年,兰格拍摄的密西西比州格林维尔的白发苍苍的庄园主证实了这一点。严格说来,他可能并不拥有一座庄园,但他的确拥有一把摇椅——不是一把会不由自主摇晃的椅子,而是一把专用的摇椅。就其技术来说,兰格镜头里的警长位置不够稳定,可能更危险。警长投入太多保住其位置(他的脚稍有些模糊,仿佛要不断调整平衡)。但水平提高后你就会自由地坐回摇椅上,长出尼采式的胡子,轻抚之,好像几代人积累的财富构成了一种古老知识的形式,一种被继承的智慧的信托基金。
台阶可以轻易地变成椅子。偶尔,它们还会变为床。在1890年,年轻的斯蒂格里茨的自拍像就拍摄于科尔蒂纳的一栋大楼前伸展出的四个台阶。作为无拘无束的波西米亚影像,它还不足以令人信服。在平地上则会好些(卡里斯·威尔逊最终在韦斯顿的1937年的作品中以类似的裸体睡姿出镜),但你将要被接下来的豪饮惊呆,在这样的台阶上会感到放松或找到安慰。斯蒂格里茨的姿态表达了某种艺术抱负,你不会渴望睡在台阶上,却最终睡在了那里。鉴于坐在门廊或台阶上显得亲切自然,而睡在上面则几乎意味着遭到遗弃——至少在美国是如此。
在美国被看作是潦倒的象征,在印度,喧嚣的城市却因相当广泛而显得十分正常。威廉·格德林两度在印度延长行程(1969—1971和1979—1980),这是摄影在次大陆获得的恩惠之一。在贝拿勒斯(38),每一件事物都不断给人启示。“印度人将印度街道看作是他家的一部分,”格德林在日记中写道,“印度生活最自由的部分就是街道。人们有权利蹲在任何地方……人们睡觉、工作、玩耍、吃饭、打架、放松、排泄、死亡,都在街上。所有的人类活动都发生在那里。”在20世纪30年代的美国,在长凳上蹲着和睡觉是人们陷于困境的标志;在印度,却是轻快和恩惠的证明。在格德林拍摄的夜幕下美国的照片中,他对于什么都看不到的抱怨在印度消失得无影无踪。当他在贝拿勒斯的夜间漫步,拍摄“市民躺卧在狭窄的窗台上”的时候,他们的四肢“弯曲着,具有无意识的美感”。在未标日期的底稿片段中,他写道——并不意味着十分罕见——很高兴看到“你爱的人睡着的样子”。在贝拿勒斯,他满怀爱意,拍摄所有的睡眠者。这些沉浸在梦中的人们的照片,就像为格德林实现了一个梦想。他成为梦想的守护者,如惠特曼的《睡觉的人们》(The Sleepers)度过他的夜晚:
我在梦幻中整夜漫游,
轻轻举步,飞速无声地举步与停步,
用睁开的眼睛低头望着睡觉的人们闭着的眼睛,
徘徊又迷糊,神志恍惚,理不出头绪,自相矛盾,
暂停片刻,凝视着,弯下腰去,又停住了脚步。
有两种空床:铺好的与未铺的。铺好的床友善而诱人,但未铺的床常常更为有趣(即使它们并不特别诱人)。(39)未铺的床比空椅子对拥有者来说更有暗示意味。萨考斯基怀疑空椅子的意义“在摄影前后并不相同”。同样,未铺的床在摄影前后也不尽相同。从照片中可以看到床单上有我们在场的淡淡印记。该印记有时被其他粗糙的痕迹所掩饰——斑点,零散的阴毛——我们不愿让他人看到未铺的床(也不想看到他人的),部分在于这是礼貌问题,但也是表达一种更深的恐惧,即死亡远比性更为可怕。在玛格丽特·尤瑟纳尔(Marguerite Yourcenar)的《哈德良回忆录》(Mermoirs of Hadrian)中,这位罗马皇帝问道:“当我早起读书学习时,多久会替换弄皱的枕头、凌乱的被套——那些我们和虚无相遇的几近淫秽的证据,每晚我们已经终止活着的证明?”如果未铺之床是死亡之床的原型,那么用这些术语说,照片就是记录某人终将离世的预言。
既然未铺之床具有暗示居住者逝去的能力,多萝西娅·兰格1957年到1958年在加州艺术学院教授摄影时,很自然地布置学生拍摄一个无人的私人环境。消息传到了伊莫金·坎宁安那里,她在床上放些发卡,使之看上去没有铺过,并且拍摄下来。坎宁安送给兰格一张底片,作为礼物和敬意。
接下来,摄影师杰克·李(Jack Leigh)——他在本书撰写时去世——本可以拍摄《白椅子,散乱的床》(White Chair,Vmade Bed)或《铁床,弄皱的床单》向坎宁安致敬或做出回应[30]。两幅图像都是房间的系列黑白照,除了衣物和家具外空无一人。《白椅子》表现了一把光滑的在黑门前的白椅,一边是单人床上皱巴巴的床单和枕头。《铁床》的下半部是白床单的海洋,冲向铁床架的垂直栏杆,床后墙面由横向木板构成。床单看着很干净。铁床上的两个枕头朦胧地拥抱在一起。所有的一切都被亲切地校准和记录。在两张照片中,从容地强调色调、线条和形状的交集,是不含任何感情的。可被觉察的,甚至可能是有点做作的人为光影布置,强调了拍摄前的个人故事,同时又在美学上予以否定。
30. 《铁床,弄皱的床单》(Iron Bed,Rumpled Sheets),杰克·李,1981年
© 杰克·李
摄影师李常常有意重访某种沃克·埃文斯的主题和空间。尤其是他拍摄未铺的铁床的照片回应了——至少使我回想起——埃文斯铺过的床的照片,后者摄于1931年的纽约哈得孙街公寓。(40)接下来,它又让我想到阿特热那张阴郁的《在蒙田大街酒商F先生的室内床照》(Intérieur de Mr F. négociant,rue Montaigne,1910)。在昏暗的光线下,侧面是笨重的家具,两个枕头白光闪耀(相对来说)。萨考斯基认为这张床让“整个世界都睡得很糟糕”——如此糟糕以至于可以说这是一张失眠之照。与此相应的是,床本身丝毫未受人类睡眠的干扰。
同样地,埃文斯的哈得孙街公寓床照也毫无诱人之处[31]。大约就在这个时候,约翰·契弗在摄影师的床上过了夜。他认为埃文斯拍摄这幅照片是“因为他无法相信任何人可以在这样痛苦的地方生活”。(41)李的床是质朴的,新洗干净的,洁白的,而埃文斯拍摄的床是糟糕的,凹陷下去的。房间本身更是糟糕。屋顶很低,实际上不可能坐在床上读书,更不用说站了。如果这幅照片仍有美感,那完全是来自摄影师观察并记录下的纯粹的冷静。这是埃文斯30年代照片的共同特性。据一位目击者观察,埃文斯在拍摄贫民窟时一直“戴着白手套不脱下”。(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