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丽贝卡(第28/52页)
28. 《里昂》(Lyons),安德烈·柯特兹,1931年
© 安德烈·柯特兹遗产管理公司,2005年
德卡拉瓦喜欢拍摄人们上下阶梯。在他的照片中,阶梯构成生活的基本事实。你走上或爬下楼梯就好像攀登一座山峰一样——因为它们就在那里。不同之处在于你也许可以选择不爬山,而台阶却无从避免。没有电梯或自动扶梯,你会总是遇到它们。有时候,似乎除了楼梯别无其他路径。摄于1987年的照片表现两个走在地铁台阶上的男子,他们充斥着整个画面。看不见开始和结束。台阶令人眩晕,如峭壁般使人生畏,且提供同样绝对的自我定义。这两个男子像攀登者一样紧握扶手,似乎在用绳子将自己贴在日常生活的岩面上。德卡拉瓦镜头下的人们没有在浪费精力思考日常上坡路的隐喻内涵。酗酒者的颂歌“一次一天”整个变成行人的“一次一台阶”。那便是你如何到达更高的地面。
在德卡拉瓦的作品中,他镜头下的人们常常——因为要在如此体贴、亲密的状态下被拍摄,所以他们不适宜被称为“对象”——要留在构图之外,走出照片的视线之外。楼梯或阶梯是这一行为的最佳背景。德卡拉瓦的凝视恰是停留在台阶上,因为正在爬台阶的人并非如此。一个女人正沿台阶而下。德卡拉瓦在她完全进入视线前按下快门。我们只能看到她的腿、黑大衣和一只手。就好像德卡拉瓦决定拍摄一幅照片,既直截了当又不小题大做,纪实性地简单描绘现代主义的杰出偶像杜尚的《下楼梯的裸体女人》(Nude Descending a Staircase)。
德卡拉瓦与欧洲先锋艺术的联系由卡蒂埃·布列松所提供,后者的作品对其风格和方法产生相当影响。和卡蒂埃·布列松一样,德卡拉瓦会选择可以确保和路过的人们在画面上形成互动的拍摄地点,等待着会发生什么,谁会偶然经过。卡蒂埃·布列松将此策略描述为引诱,但在德卡拉瓦身上,结果往往是创作的狡猾不如无限的耐心重要。在1952年的某一天,德卡拉瓦看到一个人走上地铁阶梯。他身穿肮脏的白衬衫,一只胳膊下还夹着夹克,另一只手拉着楼梯扶手。头戴的帽子和兰格在1933年发现的“领取白天使救济面包的队伍”中人物头上破旧的软呢帽一模一样。他的嘴巴凝成阴郁的曲线,一样地逆来顺受。问题是:德卡拉瓦拍摄此人是因为认出了他吗?即使从未见过此人,德卡拉瓦可能在二十年后认出他吗?
厌倦了维吉多年来一直在“念叨类似的照片”,一位编辑指责他,“据我所知,这是同样躺在人行道上死去的歹徒,同样的灰色软呢帽”。对于兰格和德卡拉瓦照片中的人物,我也抱有同感——是快乐而非沮丧的源泉。这就像帽子和人物以及它们所象征的一切在日光下重铺的道路上再次显现。区别在于这次是一个黑人。压抑和艰难的标记已从俄克拉荷马州迁徙的农民转嫁到非裔美国人身上。但象征性的转移则更为广阔、普遍。在《30年代初级读本》(A Primer on the 30s)中,约翰·斯坦贝克断言:“如果我们有国民性格或国民精神,那么就体现在迁移的俄克拉荷马州农民身上,在对抗所有的困难中,他们的善良和力量幸存下来。”按照这种说法,德卡拉瓦的照片就是50年代的初级读本。
人们被拍摄,死去。然后他们会回来,又被人拍摄。这是一种转世化身。二十年前兰格照片中的人物突然又在德卡拉瓦的照片中现身。这期间他在做什么?这漫长的过渡期间发生了什么?问题没有意义。让我们回头想想柯特兹在匈牙利和纽约拍摄的手风琴演奏者。在摄影中没有同时,只有那一瞬间和这一瞬间,而两者之间没有其他。在某种程度上,摄影是对年表的否定。
柯特兹在1931年拍摄的著名照片:马戏团杂技演员在巴黎蒙帕纳斯车站叠成比萨塔式的椅子上做倒立,就是一个对事实上相当熟悉的变形而做出的戏剧性反转的推断。柯特兹观察到一堆椅子变成摇摇晃晃的梯子,而较之远为平常的是台阶变成椅子、座位和长凳。(任何台阶都可:台阶通往的房子成为露天看台,你可以坐在这里看世界擦身而过。)那么在30年代的照片中出现座位的等级——或是梯子——路边石、台阶、安全煤柱、椅子、摇椅,便是合理的了。
路边石等级最低。走过它你就上街啦。(37)没有路边石或台阶,你就只能蹲着。没东西可坐时,你只能蹲着。那么不可避免地,在大萧条时期,蹲着是最常被拍摄的姿态。在1938年的密苏里州的卡拉瑟斯维尔,拉塞尔·李拍摄了四个农夫蹲在人行道上。他们身后是被超级洗涤剂、双氧水、快而洁堆满的商店橱窗,这些都在他们的购买能力范围之外。不用说,被兰格拍到的男子戴着大萧条期间最破烂的帽子,他不是坐在椅子上,而是蹲着[22]。在他和坚硬的土地之间什么也没有。另一个阶段就是坐或躺在地上。自此离被葬在土里就只差一小步。
路边石是最低等级的台阶,也是初级类型的椅子——所有的椅子往后折转就会成为摇椅。而摇椅则是共和国的王座,休闲的象征(不管是赢得的还是继承的),约翰·伯杰在另一语境下称之为“静坐的力量”。
29.《麦卡莱斯特监狱的警长》(Sheriff of McAlester),多萝西娅·兰格,俄克拉荷马,1937年
© 承蒙多萝西娅·兰格作品收藏,加利福尼亚奥克兰博物馆惠准
以兰格的警长照片为例——看上去不像出自其手,却的确是她的作品——摄于1937年俄克拉荷马州的麦卡莱斯特监狱外[29]。在照片中,沙恩说观众的注意力结果不可避免地聚焦到警长的腰围。就像在枪套的世界里,有一种通用的尺寸,而事业的上升主要由个人适应工作的能力决定。一般来说,潜在的雇员被要求填表;而警长被期待填充枪套。一旦符合,他们就可以拉起裤管,咀嚼口香糖,只是当警长而已。这不包括:坐在摇椅上——不管椅子是否可摇。在西部,警长由其警徽而被识别;兰格的照片证明警徽已经被一个勉强可摇的椅子所取代。那么问题就产生了:警长是专注于法律还是寻找好的平衡点。这是一个说了算的位置,所有的悬念都被消除——除了椅子的不稳定。很多犯罪行为及严重罪行需要去调查,但从警长的角度,唯一要紧的法则是地心引力。警长宽松的皮套鼓励产生大块头,这也提供基本的压舱保障。重量不够则会往后倾覆;警长的胆量确保他能一直保持稳定。这也并不是说警长仅坐在椅子上,但不管他做什么,总在暗示其生活的主要目标就是坐下来歇一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