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灵魂朝向这一切吧,诗人(第10/16页)
由于过于喜爱《瓦雷金诺叙事曲》,我产生了“邪念”。居川四年,我所做的唯一“见不得人”的事,就是以实习生的身份悄悄地撕下了实习单位的两页印刷品。
王家新这两首与帕斯捷尔纳克有关的诗篇,自发表那天起,就已经成为他最重要的代表作之一,引起了纷纭议论。受到了大量优秀的学者、评论家、诗人和普通读者的关注,成为讨论王家新时不能绕开的作品。
自然,批判的声音也从来没有断绝过,有人认为这两首诗,特别是《瓦雷金诺叙事曲》是对帕斯捷尔纳克的拙劣模仿;还有人指责王家新“公然撒谎”,因为他的生活比他用以自喻的帕斯捷尔纳克好得多,他开着私家车,不受政治迫害,却把自己想像成一个流亡者。他们说,没有经过真正的流亡怎么能写“流亡诗”呢?
关于第一个质疑,前面已经提到过,这两首诗歌虽然是受到帕斯捷尔纳克的人生与作品的启发创作出来,诗歌里虽有一些意象和取向有相似乃至相同成分,但加入了王家新的生活经验与对世界的理解,因而它们是独特的,也是不可多得的。在这两首诗与帕斯捷尔纳克的作品之间,体现的更多的是“互文”关系。这一点,正如王家新在《夜莺在它自己的时代》一书中所说的:“我承认中国作家们受到西方很大的影响,但我相信他们也不至于吃了牛肉就变成了牛。”
2007年5月29日晚上,王家新在中央美术学院进行了一次诗歌讲座,主题是“诗与诗人的相互寻找”。王家新认为,如同布罗茨基的名作《黑马》所说:“它在我们中间寻找骑手”,在诗歌与诗人之间,也存在着一种“寻找”的过程。最初是诗人对诗的寻找,即诗人被诗吸引,从而开始写作;随着写作的深入,诗人会渐渐地听到诗歌发出的召唤,即诗歌来寻找诗人。“当他试图回应这种来自诗的要求和期望时,一种更深刻的相互的寻找就开始了。”然后,王家新以自己的创作和体验为例,证明了这种“相互寻找”的事实:“我自己也曾在异国他乡生活过,正是在如布罗茨基所曾描述过的那种完全陌生、孤独、失语的环境中,有某种东西前来找你了,‘这即是我的怀乡病:当我在欧罗巴的一盏烛火下读着家信,而母语出现在让人泪涌的光辉中……’这是我1992年冬在伦敦写下的诗片断系列《词语》中的一节,你们看,这就是诗对一个诗人的寻找:在伦敦的雾夜那一盏烛火中,我们的‘母语’就这样让人泪涌地出现了……”
在我看来,王家新的这次讲座,不仅是对一种诗学观念的阐释,同时还是对前文所提及的那些责难的回答。
如果说第一种质疑还算有一点学术成分,那么第二种指责则可谓荒唐透顶。诗歌不是纪录片,不是焦点访谈,它只需讲求艺术的真实。衡量一件艺术品是否高明,应从艺术本身去分析,何况王家新的真实生活并不是他们说的那回事。
关于生活真实与艺术真实的问题,小说家阎连科曾以“巫婆的红筷子”为例做过生动精辟的说明——在偏远的农村,有的人突然遇上了“鬼附体”,变得神神怪怪。按照迷信说法,这人是被鬼魂附体了,得请巫婆来将“鬼”劝出体外。巫婆在屋子中间摆上一个空盘子,用手把三根红筷子扶直在盘子里,对着空气问“鬼”需要人们帮忙解决什么问题,比如是不是在阴间没衣服穿、没钱用什么的。问对了,即使把手拿开,那三根筷子也照样竖着。问得不对,手一拿开筷子就倒下来。起初大家不大相信巫婆,但看到筷子竟然凭空无倚地直立起来,就深信不疑了。作家的创作也如此,不在于你讲的故事的真假,而在于你能不能像巫婆一样,把筷子竖起来。竖起来,一切都是真的。优秀的文学作品不仅仅能够把假的东西说成“真的”,而且能让读者一上来就不去想事情的真假,把目标转移到“竖立起来的筷子”——作品的质量上。因此,王家新的诗歌“真实”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诗歌里对命运的审视和对道义的担当表达得是否到位。王家新是成功的,他的诗歌融入了一个知识分子的忧患意识和对精神性的追求,从众声喧嚣之中脱颖而出,成为世纪之交中国诗坛一个独特的存在。
从这两首诗的创作时间,可以看出王家新诗艺的进步,相比《瓦雷金诺叙事曲》,我更喜欢《帕斯捷尔纳克》,后者在音韵和节奏上更成熟,精神“独立性”也更强。不变的则是对帕斯捷尔纳克永远的敬意。
八
谈论王家新的诗歌,不能避开的还有《词语》、《另一种风景》等“诗片断”系列及《回答》、《伦敦随笔》、《孤岛札记》、《临海孤独的房子》等长诗或组诗。在王家新的创作中,它们是《帕斯捷尔纳克》之后分量最重的作品,进一步加深并推进了诗人对诗艺、生活与命运的思考。
1991年11月,王家新开始了被他称为“诗片断”的系列作品,先是在北京完成的《反向》、《持续的到达》,1992年初到国外后,又完成了《词语》、《另一种风景》、《游动悬崖》、《蒙霜十二月》,2000年左右又完成了《冬天的诗》、《变暗的镜子》等。
这些作品相当驳杂,单独阅读,其中的每一段都是一个箴言、短语、创作谈,也可以说是跳跃性很强的散文诗,乃至于生活中的“注意事项”。比如“当你开始接受记忆的审判时,你这才发现你已把它推迟多年。”“写作缓慢,这说明我遇上了某种障碍,而这是我以前轻易就绕过去的。”“爱这艰难的时光吧,它让我惊异于某种存在,虽然转瞬它又消失在一片灰蒙里……”这些简洁的短句,常常能给人启发,让他们联想到文字之外的很多事物。但假如仅仅只能获得这样的效果,王家新的“诗片断”也就不可能成为他的重要作品了。事实上,当我们阅读全篇,这些看似零散的段落又会迅速机合起来,给你一种全局的、全新的体验,这个时候,我们眼中已经没有了这些“片断”,而是一个博大的整体,一种深厚的氛围。在阅读的过程中,一个坚定又不乏怀疑的思想者形象清晰地浮现在人们面前。
90年代中期以后,国内不少诗人开始了这种“片断”式的写作,不知道王家新的“诗片断”算不算“领风气之先”?当然,这已经不重要了,一个有高远抱负的诗人,他不可能斤斤计较于此类枝节性的“荣誉”。
散文诗组《临海孤独的房子》是我非常喜欢的作品,1993年,我从《诗神》上读到这组诗时,内心的感觉只能用“汹涌澎湃”来形容。在这首诗中,王家新的创作呈现出一种少有的气势:“这就是生活:你的房屋低陷,你的思想也不可能走远。当你瞭望,似乎在一片虚无之外仍然是虚无。于是你知道了你的限度。”“瞭望,总是瞭望,我们就这样被赋予给更远的事物:海,或别的。但我知道,我惟有从我自己的黑暗中诞生。于是再次回到低暗的屋子里,回到写作上,回到我秘密忍受的死亡中……”“这就是在词语中开始的一切。它会继续下去,会有新的路从孩子们的画笔下通向海,同时,会有另一个人来到这里,替我思考我不去思考的一切。”……这些充满哲思、深入灵魂、自我拷问的诗句,有一种强大的煽动性,能够迅速将读者覆盖。字里行间闪现出来的光芒,进一步成就和完善了王家新浑厚、沉重而充满反思和担当气质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