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灵魂朝向这一切吧,诗人(第12/16页)
不在怀念中生活?而我一如既往,
上班、写作、与朋友聚会……
只是孤身一人时我总有些害怕;
我怕一个我不再认识的人突然敲门
诗歌的后面两节都出现了一个时间限定词“七年了”,从《旅行者》的创作时间1996年12月和1997年1月之间,可推断出诗歌所涉及的具体年份:1989或者1990。那两年,对于整个国家政治来说,是一个非常敏感的时间;对于文学创作而言,同样如此。敏锐的诗人发现,沿袭已久的传统抒情失效了,人们面对的是再次凸显的钢铁的秩序。一些诗人停笔,另一些诗人开始转型,从激进而充满幻想的“青春期写作”进入到更为沉稳厚重的“中年写作”。诗人们思考问题的角度也有所转变,欧阳江河从他的青春绝唱《最后的幻象》进入了追问历史和时间的《傍晚穿过广场》,西川开始筹划博大的《近景和远景》和《致敬》,王家新的诗情与他的身体一起“流亡”,写就了那首伟大的《瓦雷金诺叙事曲》和另一首同样伟大的《帕斯捷尔纳克》。而海子和骆一禾,这两个“最后的田园诗人”,也相继在1989年春天和夏天离开人世,作为他们当年的朋友,王家新与他们有着相对密切的交往。国家的、社会的、个人的,种种因素结合起来,使王家新在多年以后回想起这个年份,不可能不深感震撼。
理解了上面的背景,我们再进入这首诗,就相对容易了。诗歌中的“他”可以指诗人的“另一个自己”,也可以指一个亡灵;可以代表作者的某个朋友,也可以是一个不相识的人。甚至,这里的每一个“他”,都可以泛指一个不同的人,他是我们中的一个,也是我们中的每一个——在众人之中你认不出他——多个“他”结合起来,成为一个集体,一个“我”相识或不相识但一直关注着的群体。
在这里,我暂且将“他”作为“我”的某个朋友来解读。这个朋友已经去世七年,但“我”并为遗忘他,在“我”的心目中,他只是在进行长途旅行,他穿越时空,时而在人群中,时而在火车上,时而到了海边,时而到了异国纯净的修道院,时而回到了“但丁那个时代”或“家乡的天空下”,甚至就在我们共同生活过的城市——北京西单闹市的人流中系鞋带。“我”对这个朋友怀念至深,因为每一天,“当他在天空中醒来时”,我都会因怀念、因应付世俗生活而酩酊大醉——“在某个地下餐厅喝多了啤酒”。
请留意“他来到一个可以生活的地方”这一句。一个人经过千辛万苦的旅行、跋涉,竟然无非是为了寻找到“一个可以生活的地方”!由此可以反观“我”以及“我们”对生存环境的不满意。那么,对什么地方不满意?为什么不满意?诗歌没有给出答案,但每个人都可以从自己的经历和思考中找到各自的答案。
死者已去,存者却不得不偷生。春来秋去,七年了,“我的窗户一再蒙上白霜,我们的炉火也换成了暖气”,我也“一如既往,上班、写作、与朋友聚会……”过着普通人的生活。在这样的生活中,“我”对逝去的朋友竟然产生了一种表面上似乎难以理解的羡慕,因为他可以在时空中随心所欲地旅行,而“我”却不得不直面“恶劣”的生存环境与险境环生的日子。因此“孤身一人时我总有些害怕,我怕一个我不再认识的人突然敲门”——要是亡灵死而复生,等于他又必须承受生活的无尽煎熬,这是一种两难。
如果将《旅行者》中的“他”当作诗人的“另一个自己”,这首诗同样意味深长。其中的伤感和犹疑恰好印证了《帕斯捷尔纳克》中的一句话:终于能按照自己的内心写作了,却不能按一个人的内心生活。
《旅行者》一诗,是典型的“王家新风格”的作品,诗歌中贯穿着王家新式的承受、怀疑与反思精神,但语调相对平静,不再像《帕斯捷尔纳克》般坚决和直接。诗歌内容的巨大张力给了读者诸多思考空间,在我看来,这是一首不应该被冷落的作品,我在“百度”上搜索“王家新,旅行者”,百度给出的这首诗的主旨竟然是“人生就像旅行,其中会遇到很多困难,要以积极地态度去对待这些困难”,而这首诗也没有被多少选本收录,可见它的价值还远远没有被发掘出来。
与《旅行者》相比,1999年8月创作的《第四十二个夏季》体现了王家新的更深层次的转变:
1
夏季即将过去。
蟋蟀在夜里、在黑暗中唱它最后的歌。
秋凉来到我的院子里,而在某处,
在一只已不属于我的耳朵里,
蝉鸣仍在不懈地
丈量一棵老榆树的高度。
2
夏季即将过去,
它的暴力留在一首膨胀的诗里。
整个夏天我都在倾听,
我的耳朵聋了,仍在倾听;
先是艳俗的蛙歌,然后是蚊虫,尖锐的
在耳边嗡嗡作响的痛苦;
现在,我听到蟋蟀振翅,在草棵间,
在泥土的黑暗里,
几乎表达了一种愤怒。
3
夏季即将过去,
生命中的第四十二个夏季过去而我承认
除了肉体的盲目欲望我从生活中
什么也没有学到。
现在,我走入蟋蟀的歌声中,
我仰望星空——伟大的星空,是你使我理解了
一只小小苍蝇的痛苦。
1999年,王家新42岁,《第四十二个夏季》应该创作于他生日期间。夏天即将过去,诗人将迎来生命中新的一年,但这个刚刚过了“不惑之年”的人,仍然“不惑”着,仍然有着许多难以理清的思绪——“在某处,在一只已不属于我的耳朵里,蝉鸣仍在不懈地丈量一棵老榆树的高度”。在这里,我们可以把“蝉鸣”对等于一个有良知的知识分子的吁求,而“老榆树”,可以作为某种机构或更庞大的实体。一个事物的底线,是需要那些喜欢鸣叫的“蝉”们不断地尝试和叩问的。而“我”听到了什么?是艳俗的蛙歌,是蚊虫在耳边嗡嗡作响。我还听到作为正面形象的蟋蟀在抖动它的翅膀,“在草棵间,在泥土的黑暗里”表达着愤怒。尽管如此,“我”仍锲而不舍,“整个夏天我都在倾听,/我的耳朵聋了,仍在倾听”。
诗人说,这个夏天,“它的暴力留在一首膨胀的诗里”,究竟是怎么样的一首诗呢?我不知道,却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旅行者》中那个在时空中旅行的亡灵,想起了《瓦雷金诺叙事曲》的创作时间和《帕斯捷尔纳克》中的诗句:“这是你目光中的忧伤、探寻和质问/钟声一样,压迫着我的灵魂/这是痛苦,是幸福,要说出它/需要以冰雪来充满我的一生”。是这首诗吗?也许是,也许不是。但不要紧,至少我们从中知道了这个夏天包含着“暴力”,并且它已经被留在诗人的写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