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灵魂朝向这一切吧,诗人(第13/16页)

第三节,诗人开始反省:生命中的第四十二个夏季快要过去了,而除了肉体的盲目欲望之外,“我从生活中什么也没有学到”。这种自我要求无疑是尖锐而苛刻的,然而,这又有什么办法呢?尽管我已经“走入蟋蟀的歌声中”,但相对于“伟大的星空”,“我”仍不过是“一只小小的苍蝇”。在这里,“星空”的抽象与“苍蝇”的具象,“星空”的广大与“苍蝇”的渺小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这种对比使我们很清晰地认识到肉体的易逝,以及人类正视自己内心的巨大难度。

期待、苦闷、自责而又不甘心的气质,在诗歌中显露无遗。这首诗中,每个部分的开头,都是“夏季即将过去”,既是一种客观说明,也是一种暗示与强调,我们从中可以联想到,必定有一直话在诗中没有说出,而只能由读者去揣摩。因此,与《旅行者》比较,《第四十二个夏季》更含蓄,更内敛,诗歌的音调也更低沉。

2009年2月,我在《上海文学》上读到了王家新的一组近作,其中的《第一场雪》让我惊讶:

第一场雪带给你的激动

早已平息了,现在,是无休无止的雪,

落在纽约州。

窗外,雪被雪覆盖,

肯定被肯定否定。

你不得不和雪一起过日子。

一个从来没有穿过靴子的人,

在这里出门都有些困难;

妻子带着孩子

去睡他们甜蜜的午觉去了,

那辆歪在门口的红色岩石牌儿童自行车

已被雪掩到一半;

现在,在洗衣机的搅拌和轰鸣声中,

餐桌上的苹果寂静,

英汉词典寂静,

你那测量寂静的步子,

更为寂静。

抬头望去,远山起了雪雾。

这首诗创作于2007年12月。在保持王家新一贯厚重、澄明的风格之外,增加了令人温暖的日常性,我们从诗歌中除了看到王家新最“钟爱”的“雪”,以及“肯定”、“否定”、“无休无止”、“寂静”、“轰鸣”等似曾相识的形而上词汇,还看到了“靴子”、“妻子”、“孩子”、“儿童自行车”、“苹果”等世俗之物,而在这两者之间,有一种精神在进行着微妙的平衡与协调,使整首诗既具有精神的灵光,又潜存着世俗的温暖。我想,这样的王家新是大气的,他成功地摆脱了《日记》的迷惘,《转变》的惶惑,《守望》的执拗,以及《旅行者》的幻想和《第四十二个夏季》渴盼,而变得更为从容、稳重,有一种内在的坚定。这是一个崭新的王家新,我从诗歌中看到了大师的雏形,至少,这样的写作前景比《帕斯捷尔纳克》更值得期待。

写到这里,我想把我曾经对王家新“拙于技巧”的评价收回。王家新的写作,一开始就没有被“技巧”所囿,他写的是一个中国诗人的命运,一个知识分子的心灵成长史,而不是词语和技巧的炫耀。一个读者,只有到了35岁以后,才能理解王家新诗歌的“技巧”的内涵,它与我35岁之前所理解的那些“为技巧而技巧”的“技巧”是那么的不同。我们不能用技巧来界定王家新的风格,用“才能”可能更适合。才能指的是一个诗人的能力,包括了后天孜孜以求的成分,而不仅仅出于天赋。

当然,新世纪以来,王家新诗歌的变化之途并非一条,在另一些诗中“对命运的担当”这一主题逐渐稀薄,挽歌的气息减少,喜剧的成分在增加。比如《答荷兰诗人Pfeijffer“令人费解的诗总比易读的诗强”》,这样的作品我不甚喜欢,也许是为诗歌的“用处”所限,它过于平白了,缺乏迷人的意韵。

十诗学随笔写作和诗歌翻译,在王家新的写作中分量很重,也许是因为他本人同时也是一个翻译家的缘故,他的许多随笔和诗论,都谈到了大量外国诗人的作品以及他们对中国诗歌写作者的影响。对外国诗人的阅读中,王家新更深刻地感受到了诗歌这一文体超越国界、超越意识形态的魅力。西方诗歌大师给了王家新无尽的营养,而王家新同样希望自己的文论作品能给中国读者以启发。因此,王家新把写诗学随笔和翻译当作“为诗歌工作的另一种方式”。

我对王家新的诗学随笔与对他的诗歌阅读几乎同步,那是90年代初期,在当时如日中天的《诗歌报》月刊上,王家新、西川等似乎开辟过一个“三人行”专栏。而印象最深的一篇是在1994年左右在《中国诗选》上读到的《回答40个问题》节选版。从这篇文章里,我第一次“认识”了那么多优秀诗人的名字,以及看到一个中国诗人的独立品质。当时我最喜欢的诗歌评论家是程光炜,诗人评论家就是王家新,他们的文章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专业名词少,行文朴素,易感易懂。1998年,东方出版中心出版的诗人随想文丛,其中王家新的《夜莺在它自己的时代》和西川的《让蒙面人说话》一度成为我的枕边书。

进入21世纪之后,王家新又出版了《没有英雄的诗》、《坐矮板凳的天使》、《取道斯德哥尔摩》、《为凤凰找寻栖所》等诗论集和随笔集。这些书籍,只要能够想办法弄到手,我都会不遗余力,有时候甚至“贪多求全”——2002年10月,我在成都的西南书城将架上的三本《没有英雄的诗》全买了下来,自己留一本,一本送给了一个陪同逛书城的大学生朋友,还有一本送给了老家的一个朋友。

我想介绍一下王家新对保罗·策兰的阅读和翻译,以及此间与北岛的争论,因为这在文坛上具有极其典型的意义。我们从中可以看到王家新对外国诗歌的学习过程、对外国诗人和诗歌的熟悉程度与理解进程,以及他对大师及诗歌翻译的态度。

王家新从1991年秋天开始翻译策兰的作品,当时国内对策兰介绍得特别少,只有钱春绮、刘华新等人翻译过四五首策兰的诗。当王家新从中国社科院外文所图书馆借到企鹅版策兰诗选时,“完全被他的诗和命运吸引住了”。于是王家新从这个英译本中译了二三十首诗,并请冯至先生的弟子、德语文学博士李永平指正,得到李永平的盛赞。

随着阅读的深入,王家新一再被策兰的作品打动。他意识到,策兰这样的诗人,值得用一生来读。1991年底,王家新在去英国前夕,写了一篇策兰诗歌的译后记《从黑暗中递过来的灯》,其中有这样的句子:“我深感自己笔力不达,但是,当我全身心进入并蒙受诗人所创造的黑暗时,我渐渐感到了从死者那里递过来的灯。”

正是这些“从黑暗中递过来的灯”,温暖和照亮了王家新此后在异国他乡的日子。1992年初,王家新到伦敦不久,马上找书店买下了企鹅版策兰诗选和叶芝、帕斯捷尔纳克、茨维塔耶娃、米沃什、维特根斯坦、卡内蒂等人的诗选,这些异国大师的作品与王家新随身携带的杜甫诗集一起,构成了一个诗人的“全部的苦难和光荣”。